夜风从御书房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斥候退下后,那股引弓待发的杀意还未散尽,林逸平淡却淬着冰的声音再次响起。
“黄毅。”
“奴才在。”一直垂手立在暗处的黄毅躬身应道,头埋得极低。
“金吾卫偏将赵康是崔淳的外甥,这事朕知道。但能在皇宫里挖出一条通到冷宫枯井的密道,光靠一个赵康,办不到。”林逸踱回桌案后坐下,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那声音不大,却像鼓点般敲在黄毅的心上。
“金吾卫的兵力布防、巡逻路线、换防时辰,赵康一个人说了不算。他上面,还有个副将,叫杨春。”
黄毅心头一凛:“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杨春的全部底细。”林逸的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家里几口人,平日里爱去哪个酒楼,有几个相好的,欠了谁的赌债,有没有养外室……事无巨细,天亮之前,朕要知道。”
“奴才遵旨!”
“去吧。”林逸挥了挥手,像是有些不耐烦。
黄毅刚躬身退到门口,身后又飘来一句低得像耳语的补充。
“若是查实了,不必回禀,直接除了。手脚干净些。”
这句轻飘飘的话,比刚才那雷霆万钧的军令更让黄死背脊发寒。他不敢多问一个字,只将头埋得更低,闷声应了个“是”,便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浓稠的夜色。
御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刚才那个杀伐决断、一言定人生死的帝王,仿佛随着黄毅的离开也被抽走了魂。林逸忽然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毫无形象地瘫进了宽大的龙椅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态,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懒散。
他揉了揉眉心,冲着一旁安静站立的蔡昕诺抱怨:“哎,累死了。演戏可真是个力气活。”
蔡昕诺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一刻,他还是那个掌控生杀大权的君王,一句话便能决定一名二品大员全家的性命;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会喊疼、会示弱的男人。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她那颗刚刚因为他受伤而揪紧,又因为他平安而安稳下来的心,再次被搅得波澜起伏。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每一个都是。
她刚想开口劝他去歇息,却见林逸已经对着殿外扬声道:“来人。”
门外立刻有宫女应声而入,垂首敛眉:“陛下有何吩咐?”
“凝香?”林逸似乎是认出了宫女,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慵懒的磁性,“天冷了,去,给朕把龙床暖一暖。”
“是,陛下。”那名叫凝香的宫女脸颊微微一红,怯生生地应了,便福身退下。
“暖床”二字,像两根烧红的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蔡昕诺一下。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当然知道宫中所谓的“暖床”是什么意思。
只是,方才为他处理伤口时,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他靠在椅背上示弱时,那份毫无防备的依赖……一切都让她产生了一种他们之间很近的错觉。
而现在,这句轻飘飘的吩咐,瞬间将她从云端拽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他的。而她,不过是这漫天星辰中,因缘际会,暂时离他最近的一颗罢了。
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敛去所有情绪,标准地福了福身,声音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夜深了,陛下早些安寝,臣妾告退。”
林逸闭着眼,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允了。
蔡昕诺转身,一步步走出御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她终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通明的殿宇内,那个男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
可她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有温香软玉去填补那份孤寂。
而那份温暖,不属于她。
……
翌日清晨,天光乍亮。
龙榻之上,锦被半褪,露出一截古铜色、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正霸道地将一个娇小的身躯揽在怀里。
凝香在一阵细微的呼唤声中醒来,一睁眼,便对上了小钉子公公那张急得满是褶子的脸。
“凝香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快醒醒!”小钉子压低了声音,急得直跺脚,“快……快请陛下起身吧!天都亮透了!”
凝香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自己被皇帝抱得死紧,根本动弹不得。她一张俏脸“腾”地就红透了,又羞又急。
“吵什么?”
林逸被这动静吵醒,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在凝香头顶响起,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间,让她浑身一僵。
小钉子一听皇帝醒了,差点当场跪下,隔着明黄色的床幔,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陛下!我的万岁爷!您可算醒了!文武百官……文武百官已经在金銮殿候着了!崔太师、许尚书他们,天不亮就来了,说是……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启奏!”
“哦?”林逸慢悠悠地松开怀里的凝香,坐起身,丝滑的锦被从他结实的胸膛滑落。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有半点焦急,反而透着一股子了然于胸的玩味,“崔淳这只老狐狸,倒是比朕想的还要心急。这么快就想给朕唱一出‘满朝文武逼宫’的戏码?”
他猜得没错,崔淳这是要借着昨夜宫中抓刺客之事发难,将事情闹大,逼他交出所谓的“凶手”,甚至借此安插更多自己的人手。
“让他们等着。”林逸的声音懒散依旧。
他不但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侧过身,又将刚要爬起来的凝香一把拉回怀里,修长的手指勾起她一缕秀发,在指尖把玩。
“陛下……”凝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心如鹿撞,羞得快要钻进被子里去。
“爱妃昨夜辛苦,再陪朕赖一会儿。”
林逸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床幔外的小钉子听得一清二楚。
小钉子在外头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顺着额角就下来了。我的爷啊!满朝文武,国之栋梁,在那儿跟木桩子似的站了快一个时辰了,您老人家倒好,还在温柔乡里起不来!这要是传出去,史官的笔杆子还不得戳穿天?
可他不敢催,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而此刻的金銮殿内,气氛早已从最初的肃穆,变得焦躁不安。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但那一道道投向殿门口的目光,却早已失了耐心。为首的太师崔淳倒是气定神闲,闭着眼睛,手握玉圭,真如一尊石像。
可他身边的人却忍不住了。
刑部尚书许阳立是个火爆性子,本就因为昨夜刑部的人被羽林卫拦在宫外而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更是按捺不住。他瞪着第三次前来传话的小钉子,声色俱厉:
“小公公,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到底起是没起?军国大事,岂容耽搁!”
小钉子被他吼得一哆嗦,连忙陪着笑脸:“许大人息怒,陛下……陛下他……他昨儿个累着了,还请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他总不能说陛下正抱着美人赖床吧?
“放屁!”许阳立勃然大怒,竟一把揪住了小钉子的衣领,“一个阉人,也敢在此搪塞本官!我看你是不想要你这条狗命了!”
众臣哗然,谁也没想到许阳立敢在金銮殿对皇帝的御前总管动手。
小钉子吓得魂飞魄散,裤裆一热,竟是直接尿了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求着饶。
“放肆。”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殿外悠悠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让整个大殿的嘈杂瞬间消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逸身着一袭略显随意的玄色龙袍,领口微敞,露出小半截锁骨,正慢条斯理地一边走,一边扣着手腕上的玉扣。
他那副模样,不像来上朝的君王,倒像是刚从自家后花园散步回来。
可他一出现,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许阳立揪着小钉子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林逸踱步到他面前站定,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手腕的玉扣,淡淡开口:
“许尚书,好大的官威。朕的人,你也敢动?”
许阳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冷汗涔涔而下。
“臣……臣一时情急,请陛下恕罪!”
“情急?”林逸终于扣好了玉扣,抬起头,扫了他一眼。
许阳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林逸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朕看你是急着想坐朕这把龙椅吧?”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许阳立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
“不敢?”林逸的笑声一收,声音陡然转冷,响彻整个金銮殿,“朕的皇宫昨夜进了刺客,你们刑部的人姗姗来迟!朕的臣子在金銮殿苦等一个时辰,你身为刑部尚书,不思反省己身之失,却在此对朕的内侍逞威风!许阳立,是谁给你的胆子!”
最后一句,已是雷霆之怒!
许阳立被这天子之威吓得浑身筛糠,瘫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朝文武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林逸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高台之上的龙椅,广袖一甩,安然落座。
他环视下方战战兢兢的群臣,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那尊“石像”上。
“朕倒是好奇,究竟是何等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能让众卿家连早朝的规矩都忘了,逼得许尚书都在金銮殿上动起手来了?”
话音落下,一直闭目养神的崔淳,缓缓睁开了眼。
他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从队列中走了出来,对着高台之上的林逸,深深一揖。
“启禀陛下,老臣……有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