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迎着呼延硕刀子般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摘下斗笠,随手搁在桌上。
一张过于年轻,甚至可以说有些清秀的脸,就这么暴露在灯火下。他像是没感觉到房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自顾自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轻轻啜了一口。
“我姓张,单名一个三。”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旁边侍立的一个婢女,端着水盆的手猛地一抖,盆里的水洒了大半,溅湿了她的裙角。她不是想笑,而是被这话里透出的那种荒诞和蔑视惊着了,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惨白。
呼延硕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愈发狰狞。他没看那婢女,只是摆了摆手。
那婢女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严。
“张三?”呼延硕低沉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咕噜声,带着浓重的嘲讽,“阁下可真会挑名字。这京城里,往护城河里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三个叫张三的。”
“名字而已,一个代号。”林逸将茶杯放回桌面,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呼延老板的生意,也不光是这风尘楼吧?我听说,草原上的牛羊,可比楼里的姑娘金贵多了。”
“哐当!”
呼延硕身后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他脸上所有伪装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下被戳穿秘密后的阴鸷。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五指猛地收拢,握住了弯刀的刀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这盘棋,下得太小,也太慢了。”林逸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晒太阳,“守着这么个销金窟,每天听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屁事,再偷偷摸摸倒腾点皮货药材,能顶什么用?草原上等着你消息的那些人,还能等几年?”
林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攻城锤,一下下地撞在呼延硕的心防上。
潜伏京城,打通商路,为部族寻找生机。
这是他藏得最深的秘密,也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呼延硕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他终究没有拔刀。他缓缓松开手,重新坐正了身体,盯着林逸的眼睛:“阁下既然知道这么多,想必不是来消遣我的。开个价吧,你想要烟儿,我,需要付出什么。”
“爽快。”林逸赞许地点头,“我要一个人,你也需要一个人。很公平的交易。”
“我要谁?”呼延硕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个对你很重要,重要到你愿意为此赌上一切的人。”林逸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不紧不慢,“一个你用尽了办法,却连他在哪个牢房都打听不出来的人。”
呼延硕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死死地盯着林逸,过了许久,才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条件。”
“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帮你捞一个人。”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现在,说说你要捞的人。”
呼延硕沉默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警惕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荒唐的交易。这究竟是陷阱,还是唯一的生机?
良久,他才沙哑着开口:“宗人府,天牢。一个叫麦林的人。”
宗人府,关的都是龙子龙孙。天牢,更是其中的死地,进去的人,就没听说过有能活着出来的。
“麦林?”林逸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是我的兄弟,三年前,卷进一桩旧案,被扔进了那里,至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呼延硕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一股子深可见骨的疲惫,“你能把他弄出来?”
“能。”林逸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多久?”
“两天。”
“两天?!”呼延硕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整张厚重的实木桌子都跟着震颤了一下,“你是在耍我呼延硕吗?宗人府是什么地方!别说两天,就是两年,二十年,也……”
“两天后,午时之前,活人会送到你风尘楼的大门口。”林逸抬眼,截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我要带烟儿走。”
呼延硕的满腔怒火,就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疯狂,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让他心头发冷的平静和笃定。
这京城里,谁敢说这种话?
他是在跟一个疯子交易,还是在跟一个能捅破天的大人物交易?
呼延硕缓缓坐了回去。他是个赌徒,从踏入大周京城的那一刻起,他赌的就是命。现在,一个更大的赌局摆在了面前。
赌注是烟儿,和他这些年所有的心血。
彩头,是他的兄弟,和他部族的未来。
“好!”呼延硕一拳砸在桌上,下了决心,“我赌了!就两天!两天后午时,我见不到麦林,我呼延硕发誓,就是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让你张三先生,死无葬身之地!”
“你见得到。”林逸站起身,重新戴上斗笠,“去办手续吧,我不喜欢等。”
呼延硕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朝门外吼了一声:“来人!叫秦娘过来!”
门被推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带着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与这楼里的靡靡之气格格不入。
“老板。”她对呼延硕行了一礼,视线却毫不避讳地在林逸和努哈身上打量。
“秦娘,带这位张公子,去给烟儿办赎身文书。”呼延硕吩咐道,“从今往后,烟儿跟我们风尘楼,再没半点关系。”
秦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什么都没问,只是干脆地应道:“是。”
她对林逸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随我来。”
林逸对努哈递了个眼色,努哈那一直像石头一样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默默跟在林逸身后。
看着几人的背影消失,刘妈妈才从屏风后挪出来,满脸忧虑:“老板,这……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了?万一他是个吹牛的疯子……”
“疯子?”呼延硕拿起桌上的弯刀,用丝绸细细擦拭着刀锋,冷笑一声,“你见过哪个疯子,敢拿宗人府当笑话?你见过哪个疯子,能一句话戳穿我埋了这么多年的心思?”
他擦拭的动作一顿,刀锋在灯下映出一道寒光:“这京城的水深着呢,敢接我这桩买卖的,要么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蠢货,要么就是手能通天的大人物。他既然敢开口,我就敢信。去,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撒出去,两天之内,京城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特别是……宫里的,我都要知道!”
刘妈妈心头一凛,躬身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
风尘楼的后院,隔绝了前堂的喧嚣,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秦娘领着林逸和努哈穿过一条挂着风灯的回廊,廊外竹影摇曳。她走得很慢,身上那股幽香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张公子可真是大手笔,为了一个烟儿妹妹,竟能让我们老板破了例。”她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听着让人心里发痒。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算不上事。”林逸双手负后,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哦?”秦娘的脚步又慢了半分,几乎与林逸并肩而行,“可我怎么瞧着,公子不像是个只懂花钱的主儿呢。能让我们老板点头,想必公子给的好处,比银子可要诱人多了吧?”
她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林逸,似乎想透过斗笠,看清他的脸。
林逸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
斗笠的阴影下,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玩味:“姑娘这么好奇,莫非……也想让我给你赎个身,跟我走?”
秦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将一军,弄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掩口娇笑起来,身子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说笑。我这把老骨头,可比不上烟儿妹妹金贵。”
她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对林逸的评估却又高了一层。这人看似年轻,言语间却滴水不漏,时而老辣,时而轻佻,让人完全抓不住他的路数。
说话间,几人到了一间账房。
秦娘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箱里,取出烟儿的卖身契。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纸,上面用朱砂按着一个纤细的指印。她没有多言,当着林逸的面,将那张纸凑到火盆的炭火上。
纸张瞬间卷曲,变黑,很快就化作一缕青烟和一撮灰烬。
“公子,妥了。”秦娘将一份崭新的良民文书递了过来,“烟儿妹妹就在隔壁的揽月阁,我这就带您过去。”
林逸接过文书,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就塞给了身后的努哈。
努哈捧着那张薄薄的纸,这个在呼延硕面前都面不改色的草原汉子,双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张纸,仿佛上面写着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份,而是一个部族的希望。
林逸没理会他的激动,对秦娘点了点头:“带路吧。”
秦娘引着两人走出账房,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小院前。院门上挂着“揽月阁”的牌匾,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就在林逸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秦娘却忽然抬手,拦住了他。
“公子,”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压低了声音,“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得提前跟您说一声。”
林逸动作一顿,侧头看她。
秦娘脸上没了之前的娇媚,多了几分郑重:“烟儿妹妹她……性子很烈。而且,她可能……并不想跟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