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镜将披风收了起来,没一会又烧好了水给霍锦安泡脚驱寒。这大晚上往老太太院里走一遭脚丫都是冰的。
霍锦安边泡脚边看稿子,目光没有离开纸张,问宝镜:“让你去各大茶社酒楼办的事办好了吗?别净顾着听说书的把正事忘了。”
宝镜撇嘴:“姑娘这是不放心我?事情都已经办妥了。最晚明天开始,那些说书的先生都能给安排上。花了那么多银子,保证不会让姑娘失望。”
霍锦安点点头。
再一低头看到手边桌子上那一沓子稿子,又开始叹气,今晚得熬个夜了。
次日早上,霍锦安顶着眼下淡淡的乌青起床。
昨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后面还是被宝镜叫醒到床上去睡。
观后感还剩下几份没看完,吃过早饭之后接着看。
今早宝镜不用出去买饭,厨房送来的早饭就很不错。
水晶小笼包、黄金糕还有豆浆。送餐过来的人也是恭恭敬敬的。
果然经过昨晚那么一出,她在霍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往后就再也不是透明人,有很多事情要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吃过早饭,霍锦安就去了玄安书局,留宝镜在房里,说要是家中有人找她就直说她去玄安书局交最新抄完的书籍了。
到了玄安书局,周掌柜给霍锦安介绍了一个年轻男子。
“东家,这是住我家隔壁的季泽,他是个好孩子,还是个举人呢!很有才学。我就想着让他帮着咱们一起看这些稿子。当然您放心,他自己没投稿,绝对不会不公平。”
霍锦安看向青年。
青年略有些拘谨地朝她一笑。
面如冠玉,气质儒雅,即使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一表人才。
而且瞧着年岁应该比霍云信还小,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举人,该是前途无量。
霍锦安收回目光:“这好说,本来光靠你我二人估计也看不完,能有季公子帮忙自然好。当然也不能让季公子白劳累,就按照看一篇稿子十文钱的价格算如何?”
季泽脸色微红,慌忙摆手:“不、不用这么多……”
周掌柜更是不好意思。
他知道季泽家里条件差,找季泽过来看稿子一是因为确实两人看不完,二来也的确存着让季泽能赚点钱的想法。
但他没打算走书局的账,是想着自己私人贴补。他平日想接济季泽,这孩子就是一句“无功不受禄”。
这次赶上审稿子的事,周掌柜才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只是没想到东家会主动提出要给季泽报酬。这让他顿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东家,我已经跟季泽商量好了,一份稿三文钱,毕竟只是看稿子写的好与不好,不用修改,三分钱不少了。而且我是打算这钱我自己出,是我私自找来的人,怎么能走公账?”
霍锦安笑着摇头:“既然是为了公事,当然该走公账。既然是走公账,那多少钱自然是我说了算。昨晚我看了大半夜的稿子,头晕眼花,这可不是件轻松差事,十文我还觉得不多呢,就按这个定价。”说着又转头招呼季泽,“季公子别站着了,快坐。”
季泽微微抿了抿唇,即便坐在椅子上身子都还绷着,脊背挺得笔直,带汗的掌心下意识在大腿上蹭了蹭。
霍锦安接着说,“季公子今年多大?可是要参加来年二月的春闱?”
季泽脸色立即变得晦暗,片刻后才勉强扯出一点不自然的笑:“虚岁十七,我……我不参加春闱。”
霍锦安挑眉,十七岁的举人,却不参加春闱?而且看季泽这表情,似乎另有隐情!
当面打听人私事终究不好,霍锦安看了一眼周掌柜。
周掌柜跟了霍锦安这么长时间,自然熟悉霍锦安的意思,一个眼神就立即会意,笑着拍了拍季泽肩膀:“你先去楼下我的书房看稿子吧!”
季泽起身,这时他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对周掌柜和霍锦安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门一关上,霍锦安转头即问:“季泽怎么回事?十七岁的举人不参加春闱?这不是天大的遗憾?”
周掌柜叹气:“连东家您这非亲非故的都知道季泽不参加春闱是遗憾,可他生母却不知。”
“什么意思?”
周掌柜又是好一阵连声叹息,看那表情就是一言难尽的遗憾。
“季泽真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十岁考中秀才,次年便高中解元。那可是十一岁的举人,在当时的盛京中简直风头无两。估计是继承了他父亲的读书天赋,他父亲就是个举人。季泽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来盛京投奔他母亲姚氏的娘家亲戚,就租住了我家隔壁的院子,一住十来年,我也算是看着季泽长大。”
霍锦安震惊地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茶喷出来,“十一岁的举人,那就是六年没再参加科举?是生活上有什么难处?”
周掌柜摇头:“他们家生活确实艰苦,您瞧他那衣裳便知晓了。就那身衣裳还是他最好的一身,一般只有到我这来才穿。平时在码头上做苦力,穿的还不如叫花子。可话说回来,都已经是举人了,要是能去考科举,日子再怎么紧巴,这就在盛京,一场试还考不了?归根结底是有个拖后腿的娘!”
一番话再次刷新了霍锦安的震惊程度。
十一岁的举人,还是解元,说是天才绝对不言过其实。
这样的人物,即便出身微贱,也绝对不至于要到码头上做苦力赚钱来维持生计。
中举便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仕途,即使日后会试不中,那也可以做县丞、主簿等职位,有俸禄可享,怎么也不该沦落到码头做苦力。
“到底是何缘由?”
周掌柜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叹着气说:“告诉东家也无妨,反正在我们左邻右舍的也不是秘密。季泽一家搬来没多久,周围邻居就从季家夫妻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中得知,季家会从外地来京投奔亲戚,是因为季泽父亲在老家有个相好的。姚氏性子泼辣,为了断绝丈夫和外室往来,硬逼着季泽父亲搬家,到京城来投奔娘家弟弟。
可没两年,季泽父亲还是一纸休书休了妻子,直接回老家找那相好的去了。他走那天正是乡试放榜那天,十一岁的季泽中举,位居乡试魁首,邻居们都来季家道喜。就看到了姚氏看完休书后发疯摔打的场景。在那之后,姚氏就认定负心都是读书人,再不许季泽读书,不许参加会试,甚至不许季泽接触和文人有关的任何事。”
霍锦安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认知?还能这样搞连坐的?你男人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他又是个读书人,便觉得所有读书人都会这样?
怕是只有脑子不清醒的人才能共情姚氏的想法。
一个真正的天才,就被这种荒唐的认知耽搁了!
“要不是我们是多年邻居,当初季泽父亲刚走那会我帮了他们不少,姚氏也不会允许季泽到这书局来。我原本是想给季泽一些抄书的活儿让他赚点钱以便生活所用,但姚氏不允许,甚至只要看见季泽动笔,他娘都会大闹一场,直闹得左邻右舍都不消停。”
霍锦安瞠目结舌。
真不知道上辈子的季泽究竟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会遇上这样的娘遭到这么大的报应。
“这女人怕不是疯了。季泽也是孝顺,还真遂了他娘的愿放弃科举。”
周掌柜苦笑,“不遂又能如何?我朝重孝。即使季泽考上了状元,在朝为官,若是他娘三天两头地闹到衙门去,就铁了心不让他好好当官,这仕途能不受影响?或者他娘再狠心点,到处宣扬他不孝,他那官职又能做多久?东家可别觉得我夸张,这事姚氏真做得出来。”
确实,做官不比其他。若是商人不孝敬父母,最多就是被戳脊梁骨说些难听的话。
可要是官员不孝,闹到官场上,轻则丢官,重则恐有牢狱之灾。
“说来那姚氏会这般,也不光是因为她夫君的事,也是为了她娘家侄子。”
霍锦安也想起来刚刚周掌柜是说过季泽一家来盛京投奔亲戚,就是季母的娘家弟弟。
“又跟她侄子有何关系?”
“她弟弟是打家具的,侄子也继承了父亲的手艺。那侄子嫉妒季泽会读书考功名,每每来此都要对季泽阴阳怪气。当初季泽考上秀才时别人都是来恭喜的,偏她弟弟一家过来说了不少酸话。那拎不清的姚氏还让季泽给她侄子道歉。可季泽何错之有啊!难道怪他太优秀?”周掌柜越说越激动,手都跟着比划起来,“东家你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偏帮着弟弟和侄子,苛待自己亲生儿子!”
有,怎么没有,只是见得少而已。
霍锦安从来不认为“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父母就是有可能犯错,甚至还有些人都有可能不配为人父母。
出于谨慎起见,霍锦安还是多问了一句:“姚氏的娘家弟弟可给季家帮扶?”
周掌柜脸上立即露出鄙夷的神情,嫌弃地说:“帮扶是没有的,打秋风倒是惯常。季泽父亲还在这边时,姚氏的弟弟一家就三天两头来蹭饭,要不就是来借钱。张口闭口就是读书人赚钱容易,不借就是瞧不起他们。我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他们那边天天怎么闹腾,我夫人听得清清楚楚。真是可怜了季泽那么好的孩子!生在这样的人家里!偏生他自尊心强,也执拗,给他吃穿他都不要,更别说银钱。这回是姚氏去她弟弟家过年,他才能过来我这边看看稿子,赚点银钱。”
霍锦安皱眉:“去那边过年却不带着季泽?”
周掌柜冷笑:“我夫人也这么问姚氏,她倒没有藏着掖着,直说是她侄子一瞧见季泽就会想起对方是个举人,他心里自卑难受。”
霍锦安眸色阴沉:“无耻之尤。”
“摊上这样的娘没办法,我跟我夫人说好了,打算让季泽到我家过年。反正我儿子跟季泽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兄弟没两样,他也乐意。”
周掌柜看起来是真疼爱季泽,说到今年季泽在他这过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霍锦安:“还是周掌柜心善。这个月结月例时您多从账上划两百两,算是过年红包。”
周掌柜顿时喜笑颜开,“多谢东家!”
霍锦安:“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您说。”
“今天早上霍家找人牙子发卖了一个婆子姓刘。你去人牙子那将那婆子买了,然后找人把其卖到最偏远的苦寒之地去,不拘于卖多少钱,白送也可以,总之就是要保证她在苦寒之地倍受折磨,到死为止。”
原主的死,刘嬷嬷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要不是她贪了原主的月钱,原主也不至于没钱看病最终饱受病痛折磨而死。
且刘嬷嬷明知道原主病重,还是不肯归还月钱或者帮忙请个郎中,这跟故意害人性命没有区别。
霍锦安这么做也算是替原主报仇。
再说经过这一遭,刘嬷嬷定然恨她入骨。
面对敌人,就是要在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周掌柜点头,“东家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妥。”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宝镜跑来书局。
“姑娘,家里来客人了,老夫人和老爷让我来叫姑娘赶紧回去。”
霍锦安转念一想就大概猜到来的是什么人。
跟周掌柜说了一声霍锦安便先回了霍家。
一进花厅,掀开里外间隔着的竹帘,就见左右主座上分别坐着老太太和一个身材高大伟岸的男子,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五官深邃,不怒自威,大马金刀地坐在那,一看就是个武人。
次座是霍长松,再边上是曹氏。
霍长松对面坐着的魏雅茹一见霍锦安进来就腾得站起来,立马上前抓住后者的手,“霍姐姐,我来找你了,高兴吗?”
“高兴。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回来路上给你买了这个!”霍锦安边温柔笑着边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魏雅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