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回正坐在墙边梨树下发呆，季与鸢在她面前站定：“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收好。”
知回腾的一下起身，终于……终于要回去了！
看着知回被攥的皱起的衣摆，季与鸢抬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我去给你做饭。”
“你今天上街买些爱吃的庆祝吧，不用管我。”季与鸢抬步回房。
知回看她进屋，转身出院上街。没一会儿拎着一只烧鸡，两包蜜饯，三个烤饼和四个包子回来。
在盘中摆上两个包子，另一个盘子中装着蜜饯。
推门进去时季与鸢又坐在那佛像木雕前一动不动。
知回将长桌上的工具拢到一旁，把盘子放下便关门离开。外室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尤其是数量极多的地藏菩萨，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摆在各处。
菩萨结跏趺坐，谛听神兽伏在膝头。右手持九环锡杖，左掌托摩尼宝珠，宝珠镂空，中间隐约可见一“卍”形木雕。袈裟半披，与莲台交汇处如业火焚烧，火焰纹路延满背屏。
杖身上，九枚木环刻满《地藏本愿经》偈子，稍有微动便碰撞出细微低闷的声响，如菩萨渡业时的呢喃。
季与鸢的雕工精湛，各种物像栩栩如生，那菩萨像威严肃穆，见者本该心怀敬意，但知回平日里并不爱进她的屋子，哪怕是送吃食的这一会儿也遍体生寒。
那一屋子的菩萨像，皆是无相。本应静谧慈怀的面容如今是一片空白。
季与鸢坐在矮凳上，手指握凿，掌心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置于左腿，与面前的雕像面面相觑。
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当接触到面部时手就会不自觉颤动，手抖是手工艺者大忌。
但更多的是她不知菩萨面容，各处都清晰无比，唯独面部一片混沌，尽是迷雾。她自认为心中坚定，唯这一条路要走到黑。
可为什么还是看不清？
这一坐便是整个下午，眼前的木色逐渐模糊变为暮色。
昏黄的天空，半点云雨不见。干涸土地上的人们不知这天灾何时才能结束。
“阿鸢姐姐，大黄，大黄不见了！”小女孩已经面黄肌瘦，单薄身躯跑起来摇摇晃晃，话语有气无力。
她拉住想要进屋的小女孩，以免她看到屋子里煮沸的锅。
“大黄可能出去找吃的了。”
小女孩盯着她，点点头，阿鸢姐姐说的话她都会相信的：“走了也好，希望大黄走的远远的，去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快快乐乐的活着。”
大黄是她们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小狗，从巴掌大养得憨憨胖胖，站起来比她们的腿还长。
颗粒无收的土地上，连草根都挖不到的土地上，大黄听到主人家的呼唤，进了屋。
她带着小女孩去远处找吃的，家里的香味儿让她止不住的想要作呕。
又活过一段时间，有好多人都逃难离去。也有很多人舍不得自己的土地家产，想着坚持，盼着朝廷的赈灾，等朝廷的钦差到来他们就有救了。
等啊等，等啊等。
大地龟裂，人们哭嚎，他们想跑，却没了力气。
小女孩皮包骨的手硌得她心里发慌。
“阿鸢姐姐，我们会活下去么？”
她浑身发虚有些打晃，抱着妹妹：“会的，会的。等到赈灾粮来了我们就能活下去……”妹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随后失去意识。
恍惚间她听闻：“对不起，阿鸢，对不起，我们虽是看着你长大，没办法，我们要活下去，对不起……”
她强撑着睁开眼，隔壁的叔叔拿着屠刀朝她走来。
不久前她听闻隔壁镇上留下的人撑不住疯魔咯，罔顾道德天理，易子而食。
那时她捂住妹妹的耳朵，妹妹茫然的眼睛盯着她。她面前是妹妹的父母，那妹妹岂不是……！
不行，不行！不行！
可以被饿死，可以活不过天灾，不可以死在血缘亲情中，不可以被吃掉！
在重复念叨的对不起中，刀被高高举起。
仿佛上天怜她，赐予她挣扎的力量。
还好高大的成年人以为骨瘦如柴的孩子没有力气，最后的仁慈是不似宰猪般捆绑着她。
她的起身让同样无力的人愣住，于是拼尽全力撞向他的腹部，将人撞倒在地。
刀被摔在前面。
他叫着：“她要跑！”
门外脚步声响起，她率先捡起刀捅入他的身体。
连血液都没有流淌的力气。
屋子里又响起一声声重复念叨的对不起，这次是她说的。对不起，她不能被吃掉。对不起，她想要活着。
即便同样无力，她也跑不过大人。
疯了，天灾下人们已经疯了。她也疯了。哪怕是曾经照顾爱护她的叔叔婶子，她也不得不……
门被推开，她立刻将刀插在门缝中间。女人凹陷的眼窝中此刻瞪大，枯黄的脸上满是震惊，以及，一丝解脱。
她为女人阖上双眼，把刀握在手里往家中赶去。
隔着院墙能看到有烟飘出，推开门是扑面的血腥味和肉香。胃里一阵翻涌，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眼睛酸涩，连哭都没有力气。
她的父母看到她满脸震惊，锅中沸腾，除了一地枯黄的发，他们没放过妹妹的全部。
她挥手，两声闷响后，父亲不解：“阿鸢，你…你……！”母亲也神色复杂闭上双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活着，活着讨一个公道……终有一日我自入那血湖地狱赎罪。”
她逃出家门，逃出生养她的土地。
她杀了人，用即将剁碎她的屠刀。她伤了父母，用打晕妹妹的那根木棍。
满目疮痍，饿殍遍地。
学堂里总打她手板的先生，街头总给她糖的阿婆，教她木雕的摊贩小老头，曾在河边一起摸鱼的玩伴……
一个个形同枯骨，一幕幕天地昏黄，比血还黑的黄。
救苦救难的菩萨啊，请您渡一渡那遍地亡灵。
慈悲大爱的菩萨啊，请您护佑这现世安康。
那贪了赈灾粮款的恶人们，这万千冤魂终会朝你们索命。那干涸的血泪会铸成她上伐的天梯，一步一步，讨回现世还受苦难者生的希望。
一次，两次，无数次，只要她不死，就会再度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