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钟楼下的风,带着咸腥的水汽,呼啸的刮过沈舟的脸颊。
那句“火已烧对岸”的暗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回响却并未显露于形。
他没有动,如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只是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望向那片灯火辉煌的新城。
复仇的火焰,需要最精准的引信和最猛烈的风势,而现在,还不是起风的时候。
他转身,没入东街错综复杂的小巷。
第一站,是他的数据堡垒。
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内,几台服务器嗡嗡作响,屏幕上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
这是“跨城记账联盟”的心脏,记录着这座城市灰色地带每一笔不为人知的交易。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在键盘上疾飞如蝶,一串串复杂的代码被输入。
几分钟后,所有数据被加密打包,通过一条隐秘的线路,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由萧清影的团队进行远程托管。
他切断了本地服务器与网络的最后一丝联系,这个物理上的心脏,从此只是一具空壳。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了阿娟。
阿娟,一个看似普通的社区工作者,却是他安插在民间组织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沈舟递给她一份亲自拟好的文案:“以‘民间记忆委员会’的名义,立刻发起这个‘老城声音抢救计划’。”
阿娟接过文案,低声念出那句点睛之笔:“有些话,当年不敢说,现在该有人听。”她的
沈舟的声音低沉而冷静:“重点征集七十年代的市井曲艺录音,特别是评弹、鼓词一类。声势要造得大,但姿态要做得低,就像一群真正的文化遗产保护者。我需要你把水搅浑,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些旧日的靡靡之音上。”
他很清楚,“红算盘”那群老家伙,发家于草莽,骨子里却总有那么点附庸风雅的文化情结。
一场看似怀旧的民间活动,就像一滴投入滚油的水,必然会让他们中的某些人探出头来,或好奇,或警惕。
这既是掩护,更是引蛇出洞的鱼饵。
夜色更深时,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舟的临时住处。
是阿木匠,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凝重。
他没有说话,从怀里摸出一把泛着暗哑光泽的铜钥匙,塞进沈舟手里,然后用下巴朝城北那片早已荒芜的废墟指了指,便转身融入了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舟握着那枚冰冷的钥匙,掌心传来的是历史的重量。
当晚,他如一只夜猫,悄然潜入了沈家老宅的废墟。
记忆中的亭台楼阁早已化为断壁残垣,唯有那口隐藏在枯井下的地窖入口,在月光下依稀可辨。
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时代。
地窖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焦糊味。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地窖内的景象。
半壁书架被烧得焦黑,但在最角落的底层,竟奇迹般地残留着一本红皮笔记本。
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已经有些发脆。
沈舟小心翼翼地翻开,熟悉的墨迹让他呼吸一滞——是父亲的笔迹。
里面抄录的,并非账目,而是一段早已失传的评弹曲谱,名为《玉堂春·焚账记》。
字迹时而遒劲,时而潦草,似乎记录着书写者内心的波澜。
他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一页,一行极细的小字攫住了他的目光:“账在曲中,曲在心上,心不死,账不灭。”
沈舟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冰冷的纸页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父亲在耳边的低语,那是一种跨越生死的嘱托。
第二天,沈舟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夹克,戴上黑框眼镜,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外地曲艺研究者。
他拿着那几页抄录着《焚账记》残谱的纸,走进了城中最负盛名的清音茶馆。
茶馆老板陆三爷,一个看上去一团和气的老人,正抱着琵琶闭目养神。
见到沈舟,他只当是普通茶客,懒懒地抬了抬眼。
沈舟点了壶碧螺春,待四周无人注意时,才将残谱推到陆三爷面前,状若无意地问道:“陆老板,晚生偶然得了这几页残谱,看着像是老调,却遍寻不得出处。”
陆三爷瞥了一眼,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老东西了,不值钱。”
沈舟笑了笑,收回残谱,然后压低声音,用评弹的调子,轻轻哼唱出一句:“三月十七,风起东厢……”
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陆三爷心上。
他抱着琵琶的手指骤然一颤,“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刺耳的断弦声划破了茶馆的安逸。
沈舟却仿佛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家父生前曾偶然提及,说此曲背后,影射着一桩真事。不知陆老板可曾听闻?”
陆三爷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兄弟说笑了,失传多年的老调子,谁还记得清……弦断了,兆头不好,今天不做生意了。”他当晚便将自己书房里一本手抄的评弹曲谱付之一炬,灰烬中,隐约可见“焚账记”三字。
同时,他立刻派人去暗中调查这个外地人的来历。
但沈舟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让手脚麻利、消息灵通的王裁缝,在记账联盟的灰色渠道中,不经意间散布出一个消息:“沈家那个从海外回来的后人,带着他父亲的遗稿回来了,说是要复原那曲《焚账记》,把当年三月十七的真相公之于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很快传到了财政局的退休人员圈子里。
几天后,在一场酒局上,当年参与过沈家账目审计的赵会计喝高了,一拍桌子,对着酒友们大吼:“什么狗屁真相!沈某人死得一点不冤!谁让他不长眼,非要碰那副红算盘!”
邻桌,一个不起眼的小贩默默结了账,将桌上一台伪装成收音机的录音设备揣进了怀里。
与此同时,清音茶馆新来的评弹女先生小桃红,在后台练嗓时,被师父逼着学一首从未听过的残曲。
她练得心烦,无意识地哼出了一句:“……账焚于东厢,人葬在西塘……”声音婉转,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角落里,沈舟放在茶杯边的微型录音机,清晰地捕捉下了这句关键的唱词。
东厢,西塘,地点终于对上了。
一切准备就绪。
是夜,沈舟在清音茶馆包下了一间雅座。
他要了一把琵琶,说是要自己弹唱助兴。
他的指法生涩僵硬,弹出的曲调不成章法,引得隔壁茶客阵阵哂笑。
然而,在这混乱的音符中,他却刻意打出了一串极具特点的节奏——三声急促的快弹,接两声沉缓的慢拨,如此反复,其顿挫之感,犹如算珠在算盘上急速起落。
这正是“红算盘”组织内部,用于传递最高级别紧急警报的暗码。
当这串节奏响起的第三遍,邻座有两名看似普通的茶客脸色微变,他们对视一眼,匆匆结账离场。
在他们走出茶馆的瞬间,沈舟放在窗边的信号探测器捕捉到,两人的手机同时发出一个加密信号,直指一个号码——号码的主人,是市府周慕白秘书长的第一秘书,刘秘书。
沈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回到住处,将赵会计的酒后真言、小桃红的无心唱词,以及那两名茶客的信号路径和通话记录,全部剪辑到了一起,制作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他没有署名,只在邮件末尾附上了一句话:“算盘响时,无人能睡。”
然后,他将这份邮件,匿名发送到了省纪委的公开举报信箱。
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三日后,刚刚退休的赵会计被纪委工作人员从家中带走,名义是“协助调查”。
消息传出,当年与沈家案有牵连的一批人顿时人心惶惶。
那位刘秘书,则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夜惊症”,整夜整夜地失眠,总说半夜能听见有人在敲他家的门,嘴里疯疯癫癫地念叨着:“账本回来了……账本回来了!”
清音茶馆内,陆三爷一连几天都没有开门。
他独自一人坐在早已烧毁了曲谱的书房里,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
盒子里,是一副只有上半截的算盘,算珠是血玉的,边框上还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他摩挲着那冰冷的算盘良久,眼神中的恐惧和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他颤抖着手,从算盘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字:“一九七五年‘海塘围垦工程’分红名单”。
他将这张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纸条,小心地封入一个牛皮纸信封,趁着夜色,投入了茶馆后巷一个废弃的匿名信箱里。
半小时后,沈舟的身影出现在信箱前。
他取出信封,回到住处。
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展开那张纸条,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赫然在目,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沾满了父亲的血。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一种彻骨的平静。
他点燃一炷清香,插在父亲那本红皮笔记本旁,缭绕的青烟模糊了他的脸。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汇报:“爸,第一笔账,我记上了。”
窗外,小桃红哼着那段残缺的悲凉曲调走过小巷,月光清冷,洒在茶馆那块已经蒙上一层薄尘的牌匾上——“清音”二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讽刺。
沈舟缓缓将名单收起,目光从父亲的笔记本上移开,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悲伤和坚毅,一丝比寒冬湖水更冷、更深邃的光芒在眼底凝聚。
这张名单,是炸药,但现在引爆,只会炸死几个小卒。
他要的,是连根拔起。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节奏不快不慢,像是在构思一首新的、更加宏大的“曲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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