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如同棺盖落定的声响。最后一丝从客厅缝隙里挤进来的、带着虚假暖意的灯光被彻底掐灭。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乔家欣淹没。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灰尘、陈年木料和陈铭泽常用那款冷冽须后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肺叶上。
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如同溺水者攀住最后一块浮木。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如同破旧风箱的拉动，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炸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右手手背的烫伤处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搏动感，纱布包裹下的皮肉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搅动。小腹深处的宫寒旧痛在冰冷的刺激下，如同苏醒的毒龙，疯狂噬咬着她的内脏。
她缓缓滑坐下去，脊背摩擦着粗糙的门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没有开灯。不需要光。那本摊开在地毯上、如同被撕碎的告死书般的文件夹，那散落一地的、沾满她鲜血和泪水的纸页，早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地狱的图景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离她最近的那张纸上——那份来自市第三人民医院的、散发着冰冷消毒水气息的《放弃冻卵/后续生育功能保留建议书》。惨白的纸页上，暗红的血点如同枯萎的彼岸花，在灯光（她仿佛能“看”到那刺目的无影灯）下狰狞绽放。她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探针，反复刮擦着那几行被红色虚线框框出来的、如同毒蛇獠牙般刺目的警告文字：
“深部浸润型子宫内膜异位症（DIEIII期）……”
“卵巢多囊样改变（PCO）……”
“卵巢储备功能（AMH水平）急剧下降（50%）风险显著高于常规人群……”
“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OI）……”
“强烈建议方案1的同期冻卵保护措施……”
“关键性意义！”
“强烈警示！”
每一个冰冷的医学术语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烫出滋滋作响的青烟！烫出皮开肉绽的血洞！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手术那天……冰冷刺骨的手术灯……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身体被撕裂的剧痛……意识在麻药和剧痛的双重撕扯下漂浮……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枯叶……那个主刀的王主任……他模糊的脸在刺眼的光晕中晃动……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有点小麻烦……处理好了……”轻描淡写！如同在谈论一块被切掉的阑尾！没有人！没有任何人！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她的身体里潜藏着如此凶险的病灶！没有人警告她！她可能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永远！！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又被灭顶的绝望狠狠压下！喉咙深处再次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直到尝到新鲜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目光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凶光，狠狠凿向文件最下方！凿向那个签名处！
左边。
“乔家欣”。
两个扭曲、颤抖、墨迹深重而虚浮的字迹。笔锋无力拖曳，如同垂死挣扎的虫豸在纸上爬行。每一笔都透着巨大的痛苦和混沌的绝望。那是她的名字吗？不！那是被强行刻下的囚徒印记！是她意识模糊中，在陈铭泽冰冷手掌的裹挟下，如同提线木偶般划下的耻辱符号！
右边。
紧挨着她的名字。
那行清晰、有力、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笔迹！如同刻刀镌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
“患者乔家欣在完全知情前提下，经谨慎考虑及充分沟通（主诊医生王主任详细解释利弊约半小时），理解自身客观情况（经济、身体承受力及伦理考量），主动选择放弃方案1及方案2之基础干预评估部分。自愿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生育相关风险及可能后果。责任自负。——经沟通确认。”
“完全知情”？
“充分沟通半小时”？
“主动选择放弃”？
“自愿承担”？
“责任自负”？！
谎言！
彻头彻尾的、恶毒至极的谎言！！！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她猛地闭上眼睛，那冰冷的观察室场景如同地狱的画卷，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疯狂展开、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如同高清慢镜头！反复播放！凌迟着她的神经！
——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和药味的怪异气息！她被推出手术室！身体像被掏空的破布娃娃！下身是空洞的麻木和一阵阵尖锐的钝痛！意识在虚无中漂浮！耳边是仪器单调的嗡嗡声！像死亡的倒计时！
——她被推进一个冰冷的房间！观察室！不是病房！刺眼的灯光下！陈铭泽的脸凑得很近！他的表情……不是关切！不是痛苦！是紧绷！是克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和……不耐烦？！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僵硬！像冰冷的镣铐！没有丝毫温暖的力量！
——“家欣……医生来了……需要签个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刻意放缓的、催眠般的节奏！“……是关于恢复的……对你身体好……签了字……很快就能休息了……”他的气息喷在她耳侧！冰冷！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焦躁？！
——一份文件！硬邦邦的！带着纸张特有的冰冷触感！压在她冰冷麻木、毫无知觉的右手上！笔！一支沉重的金属笔！被强行塞进她僵硬的手指间！笔尖锐利！仿佛能刺穿她的皮肉！
——“签这里……乖……很快的……”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催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手！那只冰冷的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住了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巨大的力量！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她毫无知觉的手臂！牵引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在纸上拖动！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哑刺耳的摩擦声！如同钝刀在刮擦骨头！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扭曲！变形！颤抖！如同垂死的虫豸在纸上爬行！每一笔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每一划都浸透着绝望的血泪！那不是签名！是被强行刻下的囚徒印记！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而在她名字旁边！陈铭泽那清晰、有力、冰冷如刀刻的签名！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事成之后的轻松和解脱！还有那行如同淬毒匕首刻下的字——“责任自负”！
画面定格！
然后猛地切换！
——几乎在同一时刻！林薇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短信跳出！发件人：泽。
内容：“书已寄出。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精装典藏版。《AdvancedMolecularBiology》。扉页有惊喜。望学海无涯，与薇薇共勉。泽。”
屏幕下方显示时间：XXXX年5月10日，下午3：27分。
正是她被推出手术室，被陈铭泽按着手腕签下那份“自愿书”的时刻！
——陈爱华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背景响起，带着一种刻骨的算计和冷酷，对着电话那头（也许是林薇？）低语：“……放心，她签了字就赖不掉……以后生不出也是她自己的事……铭泽的前程要紧……薇薇你好好读书……”
轰——！！！
所有的记忆碎片！所有的谎言！所有的背叛！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笔迹和残酷的真相彻底引爆！如同无数颗炸弹在她脑海里同时炸开！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
“噗——！！！”
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比上一次更加汹涌！更加灼热！如同决堤的岩浆！鲜红的血雾在惨白的灯光下弥漫！星星点点！激烈地溅射在散落的文件上！溅在陈铭泽那行冰冷的“责任自负”上！溅在那句“经沟通确认”上！最浓稠的一滩，正正覆盖在陈铭泽那个如同墓碑般刻下的签名上！
艳红！刺目！如同她胸腔里喷薄而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撞击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天旋地转！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碎裂！
她顺着冰冷的书柜滑坐下去！瘫软在冰冷的地毯上！散落的纸张如同雪片般覆盖在她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绝望！右手手背的纱布早已被鲜血和脓液彻底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狰狞的伤口上，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和灼烧感！小腹深处的宫寒旧痛如同苏醒的毒龙，疯狂地噬咬着她的内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溺毙。恨意如同地狱业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就在这时！
“嗡——嗡——”
口袋里，她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这一次，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短信！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冰冷僵硬的左手，摸索着掏出手机。指尖沾着血污和灰尘，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暗红的指印。
她划开屏幕。
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没有称呼。
没有寒暄。
只有一行冰冷、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字：
“书房书柜第三层，从左数第七本书，《时间简史》精装版，书脊夹层。”
短信末尾，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符号。
一个简单的、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箭头：→
乔家欣布满血丝、因痛苦绝望而暴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短信！盯着那个冰冷的箭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咆哮！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那灭顶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个神秘的指令点燃，化作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的决绝！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软弱都被彻底焚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光和……一丝扭曲的、如同地狱之火般的疯狂！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扶着冰冷的书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射向书柜第三层！从左数！第七本书！
《时间简史》精装版！深蓝色的封面！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餐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油腻食物、廉价香水和陈爱华身上浓郁药油味的怪异气息。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过分明亮的光线，将红木餐桌上的杯盘碗盏照得刺眼，也照亮了围坐桌边每一张虚伪贪婪的脸。
陈爱华占据了主位，肥胖的身躯几乎将宽大的雕花椅子塞满。她正用一把镶着俗气金边的银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盅温热的燕窝，送入口中，满足地咂着嘴。油光满面的脸上，一双三角眼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沉默的乔家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施舍般的“关怀”，却又像淬了毒的针尖：
“家欣啊，这燕窝得多吃点，滋阴补气的。你这身子骨……唉，看着就虚。不像薇薇，”她故意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刚生完孩子，那气色红润得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奶水也足！我们家铭轩（孩子名字）长得那叫一个壮实！这女人啊，说到底，还是得有个好肚皮，能生养才是福气，才是本事！”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赤裸裸的优越感和对乔家欣的轻蔑。“好肚皮”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她最深的伤疤。
陈丽丽坐在陈爱华旁边，正低头摆弄着她手腕上一条崭新的梵克雅宝手链，手指爱惜地摩挲着光亮的宝石和金属链节。听到母亲的话，她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夸张的、带着炫耀的笑容，声音尖利地附和：“就是就是！妈说得太对了！嫂子，你看我这新手链，好看吧？”她故意晃了晃手腕，让灯光在宝石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哥昨天刚给我买的！说是实验室项目发了奖金！发票还在呢！”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票据，得意地在乔家欣眼前晃了晃，日期赫然是昨天！“我哥就是厉害！不像某些人……”她故意拉长调子，意有所指地瞟了乔家欣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嘲讽，“……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瞎了这么好的男人！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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