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桶放在冰冷的门厅鞋柜上,像一件多余的、散发着最后一丝“任务”气息的祭品。
陈家的客厅还残留着昨夜风暴过后的气息——地板上凝固的汤渍擦掉了大半,却留下浅褐色的油印,隐隐散发着隔夜的腻味。厨房里隐隐还有消毒水和洗涤剂混合的余韵,搅动着胃囊。
陈爱华坐在阳台小马扎上,就着昏暗的天光,手里捏着一块半干不湿的绒布,正用力擦拭着她那个宝贝的首饰盒——一个红木镶着俗气金色仿古搭扣的盒子。擦一下,对着光端详一下,指腹摩挲着盒身上那点浮雕花纹,神情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爱惜。眼角余光却像雷达,精准地捕捉着门口乔家欣的身影。
“回来啦?”陈爱华头也没抬,声音像沾了油腻的抹布,“东西送到了?薇薇没挑什么理吧?”尾音扬起,带着点试探和提前准备好的挑剔味道。
乔家欣没说话。外套都懒得脱,像一尊被抽空灵魂的石像,只靠着玄关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住。客厅浑浊的空气比月子中心那伪饰的馨香更令人窒息。
“妈问你话呢!哑巴了?”陈丽丽的声音从沙发窝里传出来,又尖又利,伴随着薯片被捏碎的嘎吱声,“人月子中心住的舒服吧?啧啧啧,我可没那福气享受,我哥的钱……”
陈铭泽不在。
客厅里没有他的风衣,没有他惯常坐着的凹陷处,也没有他实验室那种化学制剂的淡淡气味。
乔家欣的视线穿透客厅的浑浊空气,直直钉在书房那扇紧闭的棕色木门上。门板像一堵沉默的墓碑。门把手是黄铜的,蒙着一层薄灰。
找借口。她需要一个踏进那扇门的借口。钥匙……她没有钥匙。她记得书房门锁换过一次,从普通的弹子锁换成了更复杂的,似乎是陈铭泽提过他担心实验室数据被泄露。钥匙……只有陈铭泽有,或许……婆婆也偷偷配了一把?那个对儿子掌控欲极强的女人?
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撞碎肋骨。
“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打磨,声带摩擦发出粗糙的刮擦声。她强迫自己看向阳台的方向,看向那个沉浸在首饰盒珍宝里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丽丽说的一张旧照片,上次…在你房间抽屉里见到过,可能收书桌夹层了?”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努力不泄露一丝颤抖。手指在衣摆下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陈爱华擦拭首饰盒的动作停了停。她抬起眼,三角眼里射出两道精明的光,在乔家欣脸上快速逡巡,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首饰盒的搭扣。
“照片?”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点不屑。“什么老黄历的东西了,值当翻箱倒柜地找?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别又弄乱了……”
话虽如此,那精光闪烁的眼睛里,却分明有种被意外触及隐秘的紧张。她迅速低下头,借着擦拭的动作掩饰表情,但捏着绒布的手指微微绷紧,指节泛白。仿佛被提及的不仅仅是照片,还有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随着抽屉被打开而被触及。
乔家欣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回避。陈爱华的虚张声势下包裹着真实的紧张——她对儿子书房的“规矩”近乎偏执的维护,以及她对某些“财源”秘密的守护欲一样强烈。钥匙……钥匙一定在她手里!她舍不得放手,舍不得让儿子脱离她的掌控,也舍不得可能的意外财富溜走!
书房钥匙。
她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画面——陈爱华无数次在她收拾陈铭泽房间时,总状似无意地路过,眼神扫过桌面、床头柜;某次她帮陈爱华整理杂物间,在角落里一个装纽扣针线杂物的旧饼干铁盒里,瞥见过几把奇奇怪怪的新钥匙,当时以为是废弃的……那其中混着的!一定有书房的!
“妈,那张是他高中毕业合影,穿着学士服的,”乔家欣的声音更平静,也更坚决,如同一把缓慢推进的冰锥,“他说有重要的人在上面,让我一定找出来……后天实验室要拿去扫描电子版,说什么‘团队建设’活动历史回顾要用的。”她抛出一个陈铭泽可能在意、且符合他伪君子身份的理由。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重面子,热衷营造“怀旧重情义”的人设。
陈爱华擦首饰盒的动作彻底僵住。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乔家欣,像是在审视一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地雷,判断着它会不会炸。儿子需要的东西?涉及他那个宝贝疙瘩似的实验室?还有“重要的人”?这几个词像魔咒,瞬间攥住了她紧绷的多疑神经。
时间仿佛凝滞。
几秒,或者一分钟。阳台污浊的玻璃窗外,灰白的天光无力地渗透进来,切割着陈爱华皱纹密布、光影不明的脸。
终于,她的嘴唇蠕动了。鼻翼翕张,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像是被某种更深层的念头驱动——不能让儿子错过“团队建设”,不能让外人知道她这当妈的藏了钥匙连儿子的正事都耽误!
她抬起手,没看乔家欣,依旧盯着自己的首饰盒,用那种半是不情愿、半是炫耀的姿态,在搭扣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用绒布垫子巧妙盖住的小小凹槽里摸索了一下。然后,像是变戏法似的,食指和拇指捻出了一把崭新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钥匙——不同于其他任何一把钥匙的造型,前端带着复杂的蛇形齿纹,像是某种高科技电子锁的物理密钥。
“给!”她动作生硬地把钥匙递过来,眼神依旧黏在自己的首饰盒上,仿佛那钥匙烫手,“用完立刻还回来!书桌里乱七八糟的文件别动!翻乱了让铭泽心烦!要是弄丢了你……”后面威胁的话没说全,但那份凶狠全在眼神里了。
乔家欣伸出左手。那只包裹在厚厚毛线手套下、掩盖着烫伤惨状的手。指尖冰冷僵硬。她接住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腹直刺心底。很沉。仿佛承载着一个即将倾覆的世界。
转身。走向书房门。每一步都像是在冰层上艰难跋涉。客厅里薯片的咀嚼声变得遥远模糊,像隔着一层厚水。只有钥匙冰凉的重量和形状,在掌心留下清晰的烙印。
她走到书房门前。深棕色的门板像个沉默的庞然大物,散发着压抑的气息。门上没有锁孔。光滑的门板下方,靠近门框处,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黑色方形小盖板,只比指甲盖大一点,颜色几乎与深棕门板融为一体。
果然换了锁。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浅,几乎凝滞。冰冷的手套妨碍着灵活度。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疼痛让指尖的触感变得更加敏锐。带着金属冷意的钥匙尖端,如同探针,精准地抵入盖板边缘一个微小的缝隙。
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极轻微、如同塑料裂开的脆响。
那块黑色小盖板弹了起来。
下方暴露出的,不再是普通的锁孔,而是一个极其光滑的圆润洞口,洞口深处隐约能看到精密的反光镜片——一个嵌入式、需要专用钥匙启动的生物特征加物理双重验证的电子锁!
冰冷的金属钥匙被她插入这个深邃漆黑的洞口。触底时传来轻微的阻尼感,伴随着极其细微的电机启动的嗡鸣,从洞口内部传来。像是沉睡的恶兽被惊扰,发出了第一声低吼。
她耐心等了两秒。
嗡鸣声停止。
寂静。
然后,仿佛冰层碎裂的脆响——“滴答。”
伴随着这声电子应答音的,是门锁内部结构件滑动啮合的、复杂而清晰的金属咬合声!仿佛无数精密的齿轮在黑暗中咬紧、契合,打开了一道沉重的禁忌之门!
沉重的实木门向内侧开启了一道缝隙。
没有光立刻泄出。门内一片浓稠黑暗,弥漫着混合了陈旧纸张、精密仪器润滑剂、灰尘和陈铭泽常用那款须后水的奇异气味。
乔家欣站在那道缝隙前。
冰冷的手指尖还按在门锁区域,感受着那尚未散尽的微弱震动和机械咬合的余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混合着纸张、灰尘和冰冷金属的味道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骨的荒芜和陈腐。像一脚踏进了时间停滞的坟墓核心。
她推开门。
陈铭泽的书房不大,但被整理得如同小型机密库房。沉重的深色窗帘紧紧闭合,将外界光线彻底阻挡。空气凝滞,带着隔绝尘世的冰冷死寂。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钢制文件柜,柜门紧闭,冰冷的金属反光像猛兽静卧的鳞片。唯一的光源是那张巨大书桌上的阅读灯。一盏极简主义的金属台灯,光源被精准地聚拢在桌面上方一小片区域,灯罩边缘压得很低,只照亮桌角堆砌的几叠文件和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外壳,形成一种“灯下黑”的强烈压迫感。
那张厚重的红木书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心位置。桌面收拾过,但那种“秩序井然”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假象——文件堆在右上角,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得像用刀裁过。文件夹侧边贴着标签,字迹工整冰冷。笔筒里的笔按长短粗细排列。正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本翻开的英文原版论文集,书页被书立撑开,显得不近人情。
像一个精心构建的人偶舞台,展示着主人严谨、专注、不容打扰的形象。虚假得令人作呕。
乔家欣反手轻轻带上房门,隔绝了客厅最后一点模糊的声响。巨大的死寂瞬间包围了她,只有血液奔涌冲击鼓膜的轰鸣和自己异常清晰的心跳声。冰冷的手指摘下笨重的毛线手套,露出内里惨不忍睹的烫伤——红肿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半凝固的药膏,水泡被纱布覆盖着边缘狰狞透明。掌心黏腻冰凉。她不在乎。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射线,瞬间扫过文件柜——那些标签标注着“实验室原始数据备份”、“项目结题报告”、“期刊投稿记录”、“仪器购置发票”、“个人财务凭证”——她毫不迟疑地掠过。
她的目标清晰而明确。
陈铭泽不会把任何可能暴露他阴暗交易的东西放在这些明晃晃的文件堆里。他需要隐秘、安全,需要绝对的掌控感,需要那个地方是他精神堡垒最深处、无人可触的领地……他需要伸手可及的掌控感。
她的视线最终死死锁定了这张巨大书桌。唯一的异常点——在靠近坐人位置的中间抽屉下方……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桌面木纹融为一体的接缝?不像其他抽屉那样方正利落,这条缝的边缘……颜色似乎略深一点点,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
她绕过沉重的座椅(那椅背高耸,像一座权力的王座),俯身,带着一种冰冷的虔敬,如同一个掘墓者面对封闭的棺椁。冰冷红肿的手指,带着粘腻的药膏触感,轻轻抚过那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桌面原生木纹完美掩盖住的缝线。
没有一丝灰尘。触手的光滑程度,远高于旁边自然形成的纹理区。
就是它。
指尖在那条缝隙上来回摩挲,感受着木质的坚硬光滑。她在寻找一个着力点。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一个用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因为长期施力而形成的自然压点?
书桌的木质坚硬无比。指甲抠上去,只能留下浅淡的白色刮痕。
她停下。喘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泡。脑海里闪电般划过陈爱华擦首饰盒的动作,划过陈丽丽在陈铭泽办公室抽屉里翻零食时碰到过的那些奇怪小机关……陈铭泽的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柜子……
机关?压力点?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
台灯?那沉重的金属底座?
桌上的书立?金属边缘……
笔筒?笔筒里几支沉甸甸的金属结构笔,笔帽顶端的金属圆球……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如同冰水滴在心头。
她拿起那本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很沉。将它轻轻放在远离灯下黑区域的地毯上。
她拿起那盏极重的台灯。沉甸甸的金属底座,冰冷刺骨。小心翼翼地移开,露出桌面下方台灯底座长期压着的一小圈略显白亮的印痕。
什么都没有。
桌面光滑如初。
视线如鹰隼,再次掠过桌面。最终,落在那个笔筒里几支形状各异的笔上。其中一支笔帽顶端镶嵌着一个细小的、圆润的银色金属球——一支万宝龙的签字笔,她很久以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他随手扔进笔筒再没用过。那颗金属球……
她伸出一根手指,冰凉微颤的指尖,轻轻按在了那个银色的、冰冷的金属小球顶端的正中心点!
没有反应。
再用一点力!
微微倾斜,向下压!如同按下一个隐藏的密码按键!
“喀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内部细小弹簧片被触动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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