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着水里沉浮的衣料。那些深色的、变形的污渍在水里晕染开来,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疤。盆里浑浊的水似乎也浸透了她身上的衣服,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湿冷和沉坠。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水浸泡、冻结,走得无比缓慢而沉重。每一分钟都是被拉长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半个小时,也许真的有一世纪那么漫长。
婴儿的啼哭又响了起来。
这次更响亮,更持久。
林薇抱着孩子,在门厅和起居室的边界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乔家欣还“尽职尽责”地守着那个水盆,眼底划过一丝满意。她抱着孩子走近几步。
“家欣姐,刚给小家伙换了尿不湿,好像有点拉肚子了,”林薇的语气带着点焦急和对孩子的担忧,眉头微蹙,“你看这脏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用过的、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婴儿尿不湿放在卫生间门口的防滑地垫边缘。那淡黄色的排泄物溢出了吸水层边缘,渗透布料,散发着新鲜而浓烈的酸臭味。一小块黏糊糊的污物沾到了地垫边缘。
“我怕熏着孩子了,也怕气味飘出来不好。”林薇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脸上是真实的嫌弃,“劳烦你拿出去处理掉?哦,最好……”她眨了眨眼,语气理所当然地补充道,“……去楼下垃圾房那边扔掉吧。这边的公用垃圾通道味儿也挺大的。谢谢啦家欣姐!”
那声音温软依旧,甚至带着点感激的笑意。话语的内容却像一把精准的小刀,淬着“屎尿屁”的肮脏和恶意的羞辱,慢条斯理地插入她早已血淋淋的心口,再旋转搅动。
乔家欣的目光从水盆移开,落在门边那块新鲜的污浊上。强烈的气味直冲鼻腔,胃里残存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剧烈翻涌!她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紧绷得像是要碎裂!喉咙口一阵阵发紧!这次,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痛感也几乎无法完全压制那股汹涌的呕吐欲望!
林薇似乎没看到她的失态,或者说,她看见了,并且十分满意这种反应。她抱着孩子,用更亲昵更温柔的声音哄着:“哦哦哦宝贝不哭,臭臭扔掉了就不臭了哦!家欣姨姨帮我们拿去扔得远远的……”她轻盈地转身,抱着孩子走回暖色调的“温馨区域”,仿佛刚才扔下的不是一堆秽物,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外卖垃圾。
门内婴儿的哭声在林薇的安抚下渐弱。门外,地垫边缘那团散发着恶臭的污物如同一场活体展览,嘲弄着她的存在。
乔家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的余威、残留的血腥气和新鲜排泄物的酸腐。几种地狱般的味道融合在一起,直冲大脑最深处。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舌根处已经泛起胆汁的苦味。
她的视线被一种强大的、混乱的力量牵引着,无法控制地飘向卧室里侧那张宽大舒适的床。目光扫过精致的床头柜……床头灯……台几上几本印刷精美的育儿杂志……
然后,毫无征兆地——或者说,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她的目光被床头柜上的一样东西死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本书。一本厚厚的、硬壳精装的、与周围温馨奢华的母婴环境、与育儿书籍、甚至与林薇那些奢饰品包装袋都显得格格不入的书。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着哑光的金色英文标题——《AdvancedMolecularBiology:FrontiersandApplications》。(高级分子生物学:前沿与应用)
冰冷的字母,冰冷的硬壳,冰冷的重量感。
一个模糊却强烈的认知碎片猛地撞进脑海——这书……这书她在……在陈铭泽的书架上见过!是他视为“专业象征”,极其珍视,非必要绝不会轻易移动的书!是和他实验室那些机密档案锁在一起的“心头好”!
为什么……在这里?
鬼使神差地。
或者说,某种蛰伏在她血液深处、早已被现实磨得蒙尘的、属于天才少女的敏锐直觉,像一根锐利的针,刺破了绝望的混沌迷雾,在无声地尖叫预警!
她丢下了那盆需要浸泡三个小时的“污物”,无视了门口那堆正散发着新鲜酸臭的排泄物。脚步虚浮、灵魂却在警铃大作中驱动着僵硬的身体,一步步走出了卫生间。
她向着那张床走去。
越过林薇抱着孩子哼歌的身影,越过月嫂无声忙碌的身影(月嫂似乎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但没出声)。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本厚重的书上。
仿佛走入一片真空地带。脚下绵软的地毯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硬地。她走到床边。靠得足够近了。近到能看到书脊上那道细微的、证明曾被多次翻阅的压痕。空气里浮动的馨香似乎淡了,只剩下书本特有的油墨、纸张和陈旧灰尘的混合气味,像冰冷墓穴里散出的气息,带着沉重的腐朽感。
她伸出手。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冰凉。毫无血色。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冰冷的书封上。
入手沉重。像一块死去的硬骨。
她屏住呼吸。像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指尖发力。
沉重的书页被她小心翼翼地掀开。
第一页是暗黄色的硬质扉页。光滑的铜版纸。空白的。翻过去。
第二页。
依旧是空白页。
再翻。
指尖冰凉得快要失去知觉。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得像一面破鼓,咚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闷的回响,撞击着单薄的肋骨。
翻页。
终于……
不再是空白。
扉页的正中央!
一行清晰无比、力透纸背的、被精心书写下的英文赫然撞入眼帘!字体带着一股强烈的个人风格——清晰、有力、棱角分明,透着一种坚定的承诺感!
“TomydearestWei:Thepursuitofknowledgeknowsnobounds.Iwillbebyyourside,totheendoftheworld.Ze”
致我最亲爱的薇:追求真知的道路永无止境。无论天涯海角,我愿伴你同行。泽。
那签名……那字迹……
是陈铭泽!
乔家欣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直射!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大脑深处仿佛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核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血液都在那巨大的爆炸冲击波里被瞬间撕碎!又或者……是被瞬间凝固!
落款的下方。
清晰的日期,如同淬了毒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将灵魂都灼出惨烈的孔洞!
Date:May10th,XXXX
日期:XXXX年5月10日
5月10日。
5月10日!!!
那个日期……那个如同铭刻在骨髓里、用滚烫岩浆烙在她灵魂最深处的日期!
一年半前的5月10日!
那是……
——冰冷得刺骨的手术室灯光。
——手术服摩擦皮肤的冰冷触感。
——麻醉药带来漂浮眩晕的失重感。
——小腹深处那无法言喻的、被生生剥离的剧痛……
——她绝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抓住了……抓住了陈铭泽的手……
——他当时的脸在眼前晃动……不是关切,不是痛苦……是……紧绷?是克制?是……忍耐着什么?是焦急?还是……另一种情绪?
——耳边是模糊的、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
——然后……是文件……是笔……冰凉沉重……塞进她手里……
——“签这里……家欣,这是必要的……对你恢复好……签吧……乖……很快的……”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着一种……安抚的催促?一种……焦灼的安抚?
——她看不清……意识模糊……剧痛和药物带来的巨大无力感让她只能本能地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抓住那只手……紧紧抓住……
——那只手的手腕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想抽离?还是她的错觉?
——然后……她签字了……指尖冰冷麻木……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在纸上拖动……签名扭曲得像条垂死的虫豸……
……那是她流产手术的日子!!!
那个她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独自承受着身体被撕裂的剧痛、骨肉被剥离的空洞绝望,在一片药物带来的混沌麻木中如同孤魂野鬼般漂浮的日子!!!
而就在那一天!陈铭泽!她的丈夫!正精心挑选着这本书!正一笔一画饱含深情与“理想”地写下这句“无论天涯海角”的誓言?!正将它交付给他“追求真知”的“薇薇”?!陪伴她“追求无限的知识境界”?!
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手术灯、金属器械的摩擦声、无边的剧痛、意识模糊中那份冰凉的“同意书”、那只僵硬的手腕、低沉的声音里那丝难以捕捉的焦灼……疯狂地冲垮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一直压抑着的酸苦腥臭再也无法控制!
“呕——!!!”
乔家欣猛地弯下腰!痛苦地干呕起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喉咙深处发出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眼前一片片发黑!天旋地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手里的书像块烧红的烙铁,沉重无比,滚烫无比!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肉,灼烫她的骨骼!她几乎握不住!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因痛苦绝望而暴睁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带着微妙探究和一丝了然的眼睛!
林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边。她怀里依旧抱着熟睡的婴儿。脸上那层温柔的假面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带着玩味和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神情。
她刚才看到了?她看到了她发现赠书!看到了她的崩溃!
“哦?家欣姐也喜欢这本书?”林薇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恶毒。她的目光落在乔家欣惨白的脸和那本被她捏得指节发白的书上,嘴角的弧度加深,弯起一个异常甜美又冰冷的笑。
“这是铭泽送给我的呢。”她语调轻快,带着小女生分享甜蜜秘密的娇憨,“祝贺我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那个交换生的提名。他说啊……”林薇微微歪头,眼神清亮无辜,却又仿佛淬了剧毒的寒星,“……我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追求,还要坚韧,是他见过最执着于知识的人。家欣姐,你看,要不是他这十年如一日一直鼓励我、支持我追求学术梦想,我可能……”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乔家欣痛苦扭曲的脸,“……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呢。女人啊,有时候真的需要一个懂得欣赏、懂得支持的男人站在身后……”
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蜜糖的毒刺!将“十年如一日”、“最执着”、“学术梦想”、“支持鼓励”这些原本该属于乔家欣与陈铭泽之间回忆的字眼,残忍地从她的血肉里剜出来,再狠狠地、带着淋漓鲜血地钉死在那本冰冷的书本扉页上!钉死在那行刺目的字迹上!!
十年……
十年?!!!
陈铭泽对林薇说的……十年?!
那她和陈铭泽在一起的这些年……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闹剧?!一场被他视为工具的、填补空窗期的、顺便榨取资源的骗局?!
原来……
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忍让……
所有的爱恋……
所有的牺牲……
包括那个被硬生生剜掉的孩子……
从十年前开始,就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她乔家欣!一个彻头彻尾的、被自己眼瞎心盲选中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笑话!
一股汹涌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淹没了乔家欣!她看着林薇那张带着胜利者怜悯和得意的脸,看着书本扉页上那行触目惊心的“无论天涯海角”,听着她口中那充满“鼓励”、“支持”、“十年”的恶毒字眼……
喉咙里的干呕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回去。身体剧烈痉挛的抖动奇异地停止了。脸颊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缓缓平复。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震惊、所有的茫然都被某种深不见底的、浓黑如墨的寒意所取代。平静。一种死水微澜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平静。
乔家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本沉重的书放回床头柜上它原来的位置。动作很轻,很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摆放一块价值连城又与她毫无关系的展品。
她直起身。避开林薇带着探究和得意笑容的视线。用那只裹着厚手套、掩盖了恐怖烫伤的左手,僵硬地、机械地抹去眼角被痛苦逼出的最后一点水光。
然后,她甚至没有再看林薇一眼,也没有看地上那堆等待处理的秽物和那一盆还在静静“浸泡”的“污物”,只是用一种完全陌生、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感情起伏的嗓音,清晰地说道:
“嗯,挺好。我去给你准备下午的点心。”
声音沙哑、平静得可怕。
她转身。
推开卫生间的门,没有看那盆水。径直走向门厅。
弯腰。
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两根手指,隔着厚厚的毛线手套,极其小心地拎起地垫边缘那沉甸甸、散发着浓烈酸臭味的婴儿尿不湿的一个干净边角。
仿佛拎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生化炸弹。
然后,挺直脊背,脚步平稳,拉开沉重的房门。那如同炼狱般充斥着怪异甜香的“温馨”房间在她身后合拢。
走廊厚实的地毯吸音效果极佳。
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沉重,缓慢,每一次跳动都敲打在凝结的坚冰之上。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