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城市的天空泛着一种腌臜的灰白色,像块浸满了脏水的旧棉花。冷空气凝滞着,带着隔夜的尾气和灰尘的味道,吸进肺里又涩又沉。乔家欣拎着那个锃亮的、能照见人影的不锈钢保温桶,站在豪华月子中心旋转门巨大的阴影里。
大厅的金碧辉煌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暖色系的大理石地面光洁得像面巨大的镜子,映出悬垂在挑高穹顶上、层层叠叠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的璀璨碎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的、粘稠的气息——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味顽固地盘踞底层,又被刻意喷洒的高级奶香调香氛覆盖,最上层还漂浮着某种柔和甜点刚刚烘焙出炉的暖香。这怪异的气味综合剂,如同一个精心调制的甜蜜陷阱。
电梯匀速平稳地上升。冰冷的镜面电梯壁上,映出她此刻的身影:洗得发白的牛仔蓝羽绒服(还是两年前的款式,袖口和领口处磨得微微起毛),一条最简单的直筒牛仔裤,裹着寒气的围巾随意在颈间绕了一圈。素面朝天,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青黑和难以摆脱的疲倦沉重。额前没压住的几缕碎发散乱地垂着。手里那个明显价值不菲的崭新保温桶,与她这一身格格不入,如同乞丐死死抱着一个金匣子,充满了荒诞的违和感。
“叮——”
轻柔的提示音。电梯门无声滑开。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音极佳,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声响。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均匀的低沉嗡鸣,以及远处某个婴儿房隐约传来的、被隔音门过滤得极其微弱的哼唧。死寂中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舒适。
1608号房。
乔家欣在门前站定。冰凉的金属门牌号码铬面光滑。她没有立刻敲门。手背上狰狞的烫伤被药膏厚厚覆盖包裹着,纱布边缘在袖口处若隐若现,每一次神经跳动的牵拉,都在提醒她昨夜那场惨烈的风暴和那个冰冷的结局——“汤好了,明天我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澜也被彻底按下。空洞而平静,如同被寒冰冻僵的湖面。手指蜷缩了一下,隔着薄薄的纱布也能感受到那块灼伤的轮廓。然后,屈起指节,落在昂贵实木门光滑冰凉的门板上。
“笃,笃,笃。”
声音很轻,透着一种难言的疲惫和……妥协后的灰败。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温热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奶味、体香和产后保养品复杂滋润的气息。光线明亮柔和却不刺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装饰考究精致的起居空间,巨大落地窗挂着柔和的米白纱帘和暖粉色的遮光帘,阳光被过滤成一片温暖慵懒的薄金。
“家欣姐!”林薇的声音清脆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亲昵,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
林薇穿着一身崭新熨帖的奶油色真丝睡衣,领口处缀着精致的蕾丝边。长发柔顺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产后虚浮的面容被精心护理得很好,透着健康的粉润光泽,丝毫不见疲惫。她正半靠在沙发躺椅上,怀里抱着一个裹在柔软浅蓝色襁褓里的婴儿。看到乔家欣,脸上立刻绽开极其标准、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如同温顺无害的小鹿。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乔家欣身上扫过一遍,从陈旧的羽绒服到毫无修饰的脸庞,再到她那只裹着纱布、局促地试图往身后藏的右手。那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确地捕捉到了每一处粗糙、窘迫和狼狈,最终在她右手纱布边缘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极其隐秘的快意,快得如同错觉。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吧?”林薇的声音依旧热情,抱着孩子微微欠身示意沙发,“铭泽也真是的,这么早就让你送东西过来。我说了不急的……”语气带着轻微的埋怨,却更像是在炫耀一种专属的甜蜜负担。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乔家欣右手拎着的保温桶,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
乔家欣没有回应她假惺惺的关切。她沉默地走进这如同样板间一样完美的空间。脚下绵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甜蜜馨香包裹着她,却让她胃部一阵阵发紧。
“东西放这儿吧。”林薇对着沙发旁那张光可鉴人的黑色烤漆小圆几抬了抬下巴,“辛苦家欣姐了。”
乔家欣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几面上。盖子边缘一丝水汽都没有,光洁的桶身反射着她僵硬的身影。
林薇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一只手护着孩子的后颈,另一只纤细的手指,用保养得光润圆滑的指甲,随意地指了指角落一个白色藤编的敞口篮子。
“哎呀,家欣姐你看,又要麻烦你了。”林薇的语气带着点不好意思,但眼神里没有丝毫请求的意味,只有理所应当的指使,“那边那个篮子……里面都是我换下来的贴身衣物,沾了不少产后那些东西(她含糊地一语带过),月嫂特意交代了,说用普通洗衣液洗不干净的,得用那瓶——”她朝浴室方向努了努嘴,“——放在洗手台下面的专用消毒液,味道是有点大,但效果最好。要用温水浸泡够三个小时,得仔细手搓才行。唉,真是麻烦事……”她说着麻烦,脸上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轻飘飘。
她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应到什么,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打破了房间内虚假的平静温馨。
“哦哦哦宝贝乖,不哭不哭,宝贝饿了是不是?”林薇立刻换上无比温柔疼爱的表情,轻拍着襁褓,轻摇起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那双前一秒还带着刻薄审视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母性的光辉”。
几乎同时,一个穿统一浅蓝色制服的中年月嫂闻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专业微笑:“林小姐,到宝宝洗澡时间了。”
林薇顺势将襁褓递给月嫂,动作轻柔如同交付稀世珍宝:“刘姐,小心点,水温试好,别热着他。”
月嫂连声应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进了套间内设的豪华专用婴儿浴室。门关上了。轻柔的水流声和婴儿短暂变成小嗓门的哼唧声透了出来。
房间里只剩两人。空气似乎瞬间改变了密度。
林薇脸上那种温柔的“母性光辉”在门合上的刹那迅速褪去,如同揭掉了一张薄薄的面具。她理了理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褶皱的真丝睡衣袖口,慵懒地重新靠回躺椅柔软的靠枕里,双腿交叠,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双崭新的、同样材质的真丝室内拖鞋。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乔家欣身上,这次没有任何遮挡,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重新评估。
“家欣姐,坐啊,站着多累。”林薇下巴微抬,点了点旁边一张相对硬挺些的单人沙发(显然是为访客准备的,舒适度远不如她身下那张)。声音里听不出热情,只有一种主人的倨傲和施舍。
乔家欣没有动。她的视线越过林薇光鲜亮丽的姿态,落在了角落那个藤编篮子上。篮子里,那些贴身的、染着深褐色污渍的布料,如同最恶意的挑衅,散发着陈旧血液和身体分泌物的混杂气味,无声地嘲笑着她此刻的处境。
她的胃里不受控制地又是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浓烈的酸苦。她攥紧了手指,左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未受伤的皮肤里,用强烈的、熟悉的痛感来对抗那股席卷而来的屈辱感和生理上的不适。
(OS)曾经……这样的污秽事物,有无数人会在第一时间为她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连她最私密区域的护理用品,都是国外顶级专线订制空运……
那光洁如新的洗手台下面会有怎样刺鼻的消毒液?三个小时的浸泡?手搓?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丝绸的木棒,敲打在她被抽干的尊严上。
她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冰渣上,寒意在脚底凝结蔓延。她蹲下身,尽量不去看那篮子里的具体内容物,用左手拎住藤篮的提手。
冰冷的,带着植物粗粝感的藤条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她出门前下意识戴上了最厚实的毛线手套,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住纱布)。篮子很沉。那里面不仅盛着肮脏的衣物,还压着令人作呕的重量。
她将篮子拎进宽敞明亮的卫生间。顶级釉面白色大洗手台光洁如镜,台面上摆放着各色精致的名牌护肤品、香水,琳琅满目。她放下篮子,目光立刻锁定了林薇所说的那瓶“专用消毒液”——一个外形朴素、工业感十足的白色大塑料壶,像个巨大的疮疤,刺眼地挤在那些闪着珠光宝气的瓶瓶罐罐旁边。
拧开盖子。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带着浓重氯仿和某种辛辣化学制剂的气味直冲鼻腔!如同被点燃的毒气弹!熏得她眼睛猛地一酸,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喉咙像是被砂纸用力摩擦过,一阵剧烈的干痒让她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整个呼吸道都在抗议这种腐蚀性的气味入侵!
她立刻屏住呼吸,飞快地拧上盖子!肺部憋得生疼!
林薇那“味道是有点大”的形容……简直是恶魔的耳语!这和往毒气室里投放光气没区别!
这种气味沾上皮肤都能灼伤吧?还要手搓?!浸泡三小时?!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灭顶而来!胸腔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得几乎碎裂!太阳穴处血管突突地剧烈跳动!她想砸碎这瓶东西!想撕碎这篮子秽物!想冲出去揪着林薇那保养得宜的脸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但理智……或者说那根早已被磨得只剩下一丝纤维的、名为“维持现状”的弦,死死地绷住了即将爆发的崩溃。
(OS)砸了?然后呢?告诉陈铭泽?告诉陈爱华?换来另一场更加刻薄的羞辱,指责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指责她无病呻吟耽误了“功臣”坐月子的“重要任务”?告诉他林薇的消毒液能当生化武器用?他会信吗?他只怕会说:“那是专业用品,贵着呢!娇气什么?”
她不能砸。
也砸不起。
那个家……那个没有一丝温度的巢穴……她甚至找不到一个支点来支撑一点反抗。
乔家欣僵硬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具被钉在地上的石雕,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空旷冰冷的卫生间里回荡,撞在光滑的瓷砖墙壁上,又硬邦邦地弹回来,打在自己耳膜上。直到肺里被屏住的气息耗空,窒息的感觉让她大脑缺氧般眩晕时,她才猛地松开紧咬的牙关,大口大口地吸入混浊的空气,浓烈的化学气味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眼眶被逼出的生理泪水灼痛。她抬手用手臂(裹着的厚手套背面)用力擦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粗暴。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个白色毒气瓶。麻木地打开巨大洗脸盆的冷热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冲下。她将篮子里的衣物一股脑倒进盆里。那些染着深褐、暗红污渍的布料被冷水冲散,沉甸甸地浸泡开,浑浊的水面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和难以名状的絮状物。冷水冲撞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残存的气息逸散出来,纠缠着梳妆台上飘来的昂贵香水味,混合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她不看。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浸泡着篮子。水线逐渐上升,漫过那些湿透的布料。冷水刺激得她早已冻得麻木的手指关节更加僵硬、刺痛。她盯着不断上涨的水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外面传来开门声和婴儿的啼哭声。
“林小姐,小宝宝洗香香了哦,真乖。”月嫂笑盈盈的声音传来。
林薇喜悦的回应:“是吗?哎哟,洗得好白嫩啊!我们家宝贝真棒!”
孩子被抱回林薇身边。林薇满足喜悦的逗弄声低低传来。乔家欣依旧站在冰冷的水盆前。不知过了多久,月嫂走进来,动作轻快熟练。她是来拿婴儿洗护用品的。
月嫂看到乔家欣站在水盆前,愣了一下,又看到盆里浸泡的东西和空气里残留的刺鼻消毒液气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她没有靠近洗手台,而是隔着几步,用一种谨慎而略带疏离的、近乎职业化的平静口吻提醒道:
“乔小姐,泡三个小时就够了,到时候捞起来用手搓干净,特别是那些污渍集中的地方。消毒液效果强,搓几下就掉了。用清水多冲几遍就没味道了。”
说完,她麻利地从另一侧柜子里取出需要的婴儿乳液,然后迅速地退了出去,仿佛远离什么污染源。
乔家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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