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30日,晨光熹微,却穿不透江城人民医院病房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灰尘。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赵卫东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肩头的纱布缠绕得厚实,像一道耻辱的封印。失血让他英俊的脸庞透着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窗外梧桐树上聒噪的蝉鸣,此刻听来更像是一种尖锐的嘲讽。他以为自己披荆斩棘,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父亲宏大棋局里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断了死寂。高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和橘子,橙黄的果皮在单调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脚步轻缓地走进来,将水果搁在床头柜上,塑料网兜与玻璃桌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噪音。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良久,赵卫东才艰难地侧过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高远的脸上,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你早知道?”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巨大的痛苦和被愚弄的愤怒。
高远没有立刻回答。他拉过一张掉漆的木椅,在床边坐下,姿态并不轻松,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他直视着赵卫东燃烧着复杂火焰的双眸,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知道你爸是手握城建审批大权的赵崇山,赵副局长。”
“知道刘德海那副市管委主任的嘴脸下,是你赵家盘根错节的远房血脉。”
“更知道,”高远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赵卫东的防线,“那封匿名举报信背面,藏着你母亲用左手写下的字——‘别学你爸’。”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卫东的心上。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迅速洇入鬓角。母亲那张温和又带着隐忧的脸庞,父亲在饭桌上不动声色的威严与计算,瞬间交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他所有的挣扎,所有想要证明“靠自己”的呐喊,在父亲冰冷的权谋面前,在天底下最了解儿子的母亲的忧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赵卫东的声音破碎不堪,哽咽着,“我只是想……想证明,我不靠他那张批条子也能……也能混出个人样……我不想活在他的影子底下!我不想变成他那副……吃相难看的模样!”
高远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赵卫东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不容置疑的支撑。
“我知道,”高远的语气异常肯定,“所以,你帮我,从第一次在码头给我通风报信,到后来顶着压力在‘高记’联盟里维持秩序,牵头统购原料降低成本,你一分钱没要过。你是真心想趟出一条不一样的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更加凝重,如同窗外骤然压低的云层,“但你爸,赵崇山,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习惯了掌控一切。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他棋盘之外的‘变数’,更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泥腿子’拉起这么大一个摊子,搅乱他定下的‘规矩’。他要的不是你的成功,而是你的‘听话’。至于我?”
高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在我身上,他只看到两种结局——要么,彻底收编我,让我成为他权力延伸的一条听话的狗,为他盘剥更多的油水;要么,就干脆利落地毁了我这块绊脚石,连渣都不剩。”
赵卫东的身体猛地一僵,高远的话语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华丽袍子下那令人作呕的脓疮。他父亲,的确就是这样的人。病房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赵卫东粗重绝望的喘息。
同日下午三点,“清风茶楼”二楼最深处的那间“听雨轩”。
窗外细雨如丝,打湿了雕花木窗棂,室内却异常静谧。上好的檀香在紫铜香炉里袅袅升起,与案几上那套泛着温润光泽的古朴紫砂壶散发出的、清冽怡人的龙井茶香缠绕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雅致与超然。
赵崇山端坐主位,一身藏青色毛料中山装熨帖得一丝不苟,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五十多岁的年纪,鬓角已染霜雪,但保养得宜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太多褶皱,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潭,偶尔掠过一丝精光,锐利得能洞穿人心。他手法娴熟地烫杯、洗茶、高冲低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和韵律感,仿佛他掌控的不是茶壶,而是某种看不见的秩序。
高远在他对面落座,脊背挺得笔直。
“小高啊,”赵崇山的声音温和得像长辈的关怀,将一杯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高远面前,“尝尝,明前的狮峰龙井,难得的好东西。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这是好事。就像这刚冒尖的新茶,鲜亮,有朝气。”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不过啊,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你懂吧?光有冲劲还不够,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得有……护着你的人。”
高远没碰那杯茶,目光平静地迎上赵崇山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视线,开门见山:“赵主任说得对。所以我才把‘高记小吃联盟’的质量标准、卫生规范、原料采购流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印成小册子,贴在墙上,发给每一个摊主,也送到了工商所备案。这‘标准’,就是我的护身符。大家照着做,得了实惠,自然都会护着这个联盟,护着这杆旗。”
赵崇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又恢复了原状。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聪明!思路很活泛嘛。用公开透明来聚拢人心,抵御明枪暗箭。”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强,“不过,小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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