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高远：“这‘标准’，究竟该由谁来定？”
不等高远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笃定：“市里，马上就要出台《个体饮食业管理暂行条例》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所有个体饮食摊贩，必须统一挂靠在集体单位名下——比如，国营的‘江城饮食服务公司’。统一管理，统一标准，统一收费。那些散兵游勇，不成规矩，容易出乱子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也就是说，你的‘高记联盟’，现在面临抉择——要么，全体成员，包括你高远在内，乖乖挂靠到‘饮食服务公司’旗下，以后呢，安心经营，利润嘛……公司抽三成管理费，这叫‘集约化管理成本’；要么……”
赵崇山端起茶杯，慢悠悠啜了一口，才吐出后面冰冷的两个字：“取缔。”
高远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但他强行压住，反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赵主任，您这招，是打算用行政命令这把快刀，直接把我辛苦建立起来的摊子，连锅端走，割了韭菜？这吃相，未免也太急了些吧？”
“哎，小高，你这说得什么话！”赵崇山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赞同，仿佛在斥责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这怎么能叫‘抢生意’呢？这叫‘规范’，叫‘保护’！是为了你们好！你一个毛头小子，不懂体制内的深浅，拉起这么大一个摊子，几百号人跟你吃饭，现在看着是热闹了，可里面有多少隐患？食品安全谁负责？偷税漏税谁监管？治安消防谁保障？上面领导的眼睛都盯着呢！一旦出了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我是怕你步子迈得太大，扯着……那啥！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别说你，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赤裸裸的威胁，包裹在“为你好”的糖衣里。房间里只剩下茶壶里开水翻滚的咕嘟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崇山放缓了语气，身体再次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蛊惑：“交出‘标准’的控制权！以后，‘高记’的品牌认证、标准审核、收费权限，统统移交到‘服务公司’。你呢，还是可以继续做你的品牌，当你的领军人，甚至公司可以给你一个‘顾问’的头衔。我呢，看在卫东的面子上，也看在你确实是个人才的份上……”他竖起五根手指，“保你五年，风平浪静！五年时间，足够你攒下不少家底了。怎么样？”
招安！
赤裸裸的招安！
要么臣服，变成他的提线木偶，榨取联盟的剩余价值；要么毁灭，被庞大的行政机器碾得粉身碎骨！
高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冰冷的汗意从掌心渗出。
当晚，“远航商行”仓库。
巨大的卷帘门半开着，昏黄的钨丝灯泡在仓库高耸的顶棚下投下摇曳的光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息——纸箱的油墨味、新木架的松香、角落里堆积的肥皂散发出的淡淡碱味，还有一种压抑着的激昂。
仓库中央，一张巨大的、有些破损的省地图铺在几个摞起来的木箱上。高远手持一支鲜红的记号笔，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地图上重重画下一条醒目的、充满力量的箭头：江城→（沿长江）武汉→（转粤汉铁路或公路）→广州！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动。
“妥协？”高远猛地扔掉红笔，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低头？把兄弟们辛苦打下的地盘和希望，拱手送给那帮坐享其成的老爷？休想！”他猛地转身，眼神扫过围在周围的几张脸——沉稳老练却紧皱眉头的陈叔，眼神清亮充满信任的林晓雯，还有几个核心的、跟着他闯码头的年轻伙计。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他们要制定规矩，把我们框死？”高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昂，“那咱们就跳出这个棋盘！造一个更大、更让他们够不着的局！”
他快步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旧式保险柜前，蹲下身，迅速转动密码盘。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弹开。他没有去碰里面成沓的零散钞票，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最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陈旧，但保存完好。封面上，一行苍劲有力、饱含风骨的钢笔字迹跃然眼前：
“高远同志亲启”
陈国栋
林晓雯的心猛地一跳。陈国栋！这个名字在江城籍籍无名，但在全省乃至全国的改革浪潮中，却曾是一个响当当的符号！
高远郑重地将信封递给林晓雯。林晓雯深吸一口气，接过信封，手指微微颤抖地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信纸，同样是那苍劲有力的笔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每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小高同志：
你寄来的《关于在个体经济领域推行标准化管理并建立互助联盟的试点建议书》已收悉。反复研读三遍，深以为然！
你所提‘以标准化促进规范化经营，以行业联盟替代僵化行政管制’之核心思路，极具前瞻性与实践价值。此乃破解当前个体经济‘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痼疾之良方！切中了改革之肯綮！
我已将此建议书全文及我的附议意见，紧急转呈省经济体制改革工作小组。小组负责同志对此亦高度重视！
改革之路，荆棘遍布，唯勇毅者方可前行。望你不负时代所托，不负群众所望，大胆试，大胆闯！
若遇地方阻力，莫要硬顶，可持此信，直赴省城，来计委找我！我当为你引路，扫清障碍！
——陈国栋
1988.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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