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锣鼓巷街道办的大会议室，从未如此拥挤过。
空气里混杂着汗水的咸湿、劣质烟草的辛辣，以及一种被强行点燃的、名为“集体荣誉感”的狂热气息。
掌声如同夏日午后的闷雷，在头顶滚了一遍又一遍。
林卫端坐于主席台正中央，胸前那朵用廉价红绸扎成的大红花，有些不真实地硌着他的胸膛。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份喧嚣与他无关。
这份荣誉，是他计划中的第一块基石。仅此而已。
“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街道办王主任，为我们的英雄——林卫同志，颁发‘治安先进个人’荣誉证书及奖金！”
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嘶鸣，却丝毫无损其煽动力。
掌声再次炸响。
王主任满面红光，脚步沉稳地走到林卫面前。他紧紧握住林卫的手，用力摇晃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器重与欣赏，都通过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
“小林啊，好样的！你是我们南锣鼓巷所有青年的榜样！”
一张印着红头文件的奖状，和一沓厚实得惊人的钞票，被郑重地塞进了林卫的手里。
是崭新的“大团结”。
十张一叠，整整十叠。
那独有的油墨香气，混杂着纸张的芬芳，霸道地钻入鼻腔。
这股味道，比会议室里任何气味都更加真实，更加有力。
一百块。
台下，无数道目光瞬间被那抹厚实的红色牢牢吸附，呼吸都随之停滞。
嫉妒，贪婪，艳羡，震惊……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朝着主席台上的林卫当头罩下。
林卫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手里的钱，只是平静地将证书和奖金放在了身前的桌上，而后重新抬起头，迎向台下。
他的视线淡漠地扫过那些激动、扭曲、充满欲望的脸孔，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仿佛穿过一片嘈杂混乱的荒原，终于望见了一汪清澈的寒潭。
第一排。
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工装，穿在她身上，却勾勒出远比时髦衣衫更动人的窈窕曲线。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白皙得不似这个年代该有的肤色。
简单的马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衬得那张脸庞愈发清丽绝俗。
那不是简单的漂亮。
她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天然的屏障。
周围的热浪、喧嚣、世俗的欲望，似乎都无法靠近她分毫，在她身边自动冷却、沉寂。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握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派克钢笔。
当所有人都为那一百块钱而疯狂时，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林卫的脸上。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狂热，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审视。
仿佛他不是一个刚刚被树立起来的英雄典型，而是一个需要被解构、被分析的有趣课题。
林卫古井无波的心湖，第一次被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那并非源于异性相吸的原始冲动，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类似于棋逢对手的细微悸动。
这个女人，不简单。
表彰大会终于在冗长而激昂的口号声中落下帷幕。
人群如同潮水般向林卫涌来。
“小林，真是咱们院儿的骄傲啊！”
“林卫同志，以后可得多多指点我们！”
恭维、套近乎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张张笑脸背后藏着各自的心思。
林卫应付得滴水不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既不疏远，也不亲近，让所有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却又无法真正触及他的核心。
就在他准备脱身离开时，一道身影分开了人群，走到了他面前。
是她。
“林卫同志，你好。”
她的声音，果然和她的气质一样，清清冷冷的，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溪水，敲在圆润的卵石上，悦耳，又带着一丝凉意。
这股凉意，瞬间驱散了周遭的燥热。
“你好。”
林卫点头，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
“我叫苏晚晴，是区宣传科的干事。”
她做了自我介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你的事迹非常典型，具有很高的宣传价值。我们宣传科经过研究，决定为你做一期深度专访，作为我们区宣传新时代青年风貌的重点系列报道。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原来是宣传科的。
林卫心中了然。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丽脱俗的脸，感受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杂着书卷气与正气的风骨。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苏晚晴看他的眼神，与院里那些禽兽的贪婪算计不同，也与台上领导的审视利用有别。
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审慎的好奇，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
这是一个真正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识女性。
“当然方便。”
林卫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不再是刚才应付众人的公式化表情。
“能为宣传工作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他的反应，让苏晚晴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预想过许多种可能。
他或许会受宠若惊，语无伦次。
或许会故作姿态，拿捏身份。
或许会质朴憨厚，不知所措。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是如此的从容，如此的淡定。
那份沉稳和大气，远超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仿佛被表彰的不是他，他也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在配合完成一项普通的工作。
这种不卑不亢，这种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让她对林卫的好奇心，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这个男人，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远比他外表更成熟、更深邃的灵魂。
“那太好了。”
苏晚晴清冷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这个弧度极淡，却如同冰雪初融，瞬间让她那张略显疏离的脸庞，生动得令人惊艳。
她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这是我们宣传科的地址和电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我过去找你进行采访。”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或者，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林卫伸出手。
两人的指尖在交接纸条的瞬间，发生了轻微的触碰。
她的指尖微凉，一触即分。
林卫接过纸条，目光落在上面。
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写着地址和两个不同的电话号码。
字如其人。
“好的，我记下了。”
他将纸条仔细地折好，放进上衣口袋，动作沉稳。
“等我安顿一下，就联系你。”
“好。”
苏晚晴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转身便走。
她的背影，和她的人一样，挺拔，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林卫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汇入人流，最终消失在门口。
他抬起手，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口袋里那张纸条的轮廓。
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缓缓上扬。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崭新人生，从这一刻起，即将被染上一抹截然不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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