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折枝恨晚 > 第十章 留用·隐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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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王府仿佛一头被短暂惊扰后又恢复沉寂的巨兽,书房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很快便湮灭在府邸森严的秩序之下。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有些东西,已然悄然改变。

南枝因那日的“救驾”之功,待遇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不再被随意使唤去做那些粗重活计,云袖待她明显亲和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倚重。一同当差的丫鬟仆妇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好奇与隐约的羡慕,私下里议论着这个平日不声不响的“林枝”,竟有这般机缘和本事。

这些浮于表面的变化,南枝并未放在心上。她依旧沉默寡言,行事谨慎,将那份突如其来的“看重”处理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得意忘形,也不过分谦卑瑟缩,仿佛那日挺身而出,真的只是一心为主的忠仆本分。

她心知肚明,真正的考验和机遇,来自于那座王府的核心——王爷的寝殿。

果然,两日后,王府内务大总管太监李德全亲自来了书房这边。李总管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眼神精明,步伐悄无声息,是王府内院颇有实权的人物。

云袖连忙带着众人行礼。

李总管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南枝身上,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内侍特有的柔和腔调:“你便是林枝?”

“回总管话,奴婢正是。”南枝垂首应道。

“嗯,”李总管微微颔首,打量了她几眼,“前日王爷旧疾突发,是你用推拿之法,暂缓了王爷的痛楚?”

“奴婢惶恐,只是家中略通些土方,侥幸奏效,不敢居功。”

“不必过谦。王爷身边,正需要细心稳妥的人伺候。”李总管慢条斯理地道,“你既通些医理,又是个沉稳的性子。即日起,便调往王爷寝殿当值,专伺王爷日常汤药、起居之事,也可随侍左右,听候吩咐。你可愿意?”

来了!南枝心头猛地一紧,血液似乎都加速流动起来,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恭顺地福下身去:“奴婢谢总管提拔,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好王爷。”

“很好。”李总管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云袖,带她去内院安置,熟悉一下规矩。”

“是。”云袖应下,看向南枝的目光带着几分替她高兴的善意。

调往内院,近身伺候。这意味着她将拥有更多、更自然的机会长时间靠近萧绝。复仇之路,终于在绝望的僵持后,撕开了一道清晰的口子!

然而,伴随着机遇而来的,是倍增的危险。

内院规矩远比外院森严,耳目更多,李总管那双精明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在萧绝眼皮子底下动作,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任何一丝微小的失误,都会导致粉身碎骨。

但南枝已无退路。

她随着云袖,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门禁,走向王府深处。这里的庭院更为幽深,楼阁更为精巧,巡逻的护卫目光如炬,随处可见低眉顺眼、步履轻悄的太监和侍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与威仪。

王爷的寝殿名为“澄心堂”,并非想象中那般奢华靡丽,反而透着一股冷硬简练的风格。殿内陈设多以深色檀木和玄色为主,线条硬朗,空间开阔,多宝阁上陈列的多是兵刃模型、边关舆图,而非古玩玉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冽的药香,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萧绝本人的冷冽气息。

云袖低声向她交代着内院的规矩:何时当值,如何煎药(皆有专人负责,她只需按时去取并试温呈送),香炉所用香饼的品类、更换时辰,王爷的起居习惯、喜恶禁忌…条条款款,繁琐至极。

南枝凝神记下,不敢有丝毫遗漏。

最后,云袖将她带到寝殿一侧的一间小值房:“你日后便住这里,方便夜间随时听唤。内院不同别处,一言一行都需谨记本分,切记。”

“谢云袖姐姐提点,林枝明白。”

送走云袖,南枝独自站在小小的值房中。房间整洁却简单,一床一桌一柜,窗外正对着寝殿的一角飞檐。

她走到窗边,望向那座森严的殿宇。那里,住着她恨之入骨的仇人,也是她即将日夜周旋、步步为营的战场。

她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冰凉的簪身在指尖摩挲,带来一丝冷静的触感。母亲矛盾的嘱托,父亲绝笔的期盼,家族焚毁的惨状,一一掠过心头,最终凝固成眼底深沉的寒冰。

当夜,便是南枝第一次在澄心堂值夜。

夜色深沉,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将人的影子拉得悠长而模糊。殿内烛火通明,萧绝似乎仍在处理公务,偶尔有低沉的咳嗽声从内殿传出。

南枝守在殿外廊下,身旁还有一个名唤小禄的小太监。两人皆屏息静气,不敢交谈。

更漏滴答,时间缓慢流逝。

约莫子时初,内殿传来低沉的声音:“来人。”

小禄连忙示意南枝,两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进去。

萧绝并未安寝,而是披着一件玄色寝衣,外罩一件同色宽袍,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册。烛光下,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比起白日里的冷硬威严,多了几分病后的倦怠,但那双眸子,依旧深幽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小禄躬身:“王爷有何吩咐?”

“药。”萧绝言简意赅,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

“是。”小禄应声,退出去取一直温在小茶房里的汤药。

殿内只剩下南枝和萧绝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南枝垂首立在一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是她调来内院后,第一次单独与他共处一室。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那股独特的冷冽气息。

机会就在眼前。发间的毒簪,触手可及。

但她不能动。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起他可怕的警觉。她必须忍耐,等待最万无一失的时机。

萧绝似乎看得专注,并未理会她。然而,就在南枝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叫林枝?”

南枝心头一跳,稳住心神,低声应道:“是,王爷。”

“家中祖上行医?”

“回王爷,只是粗通些草药之理,算不得行医。”南枝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语气尽量平稳。

萧绝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抬起,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并不凌厉,却仿佛能穿透皮囊。

“那日的推拿手法,不像粗通。”他淡淡道。

南枝背后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又迅速谦卑地垂下:“王爷谬赞。那手法是家母所传,专用于缓解急痛之气,奴婢也只是依样画葫芦,当时情急,幸得奏效,实是王爷洪福。”

萧绝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却让南枝感觉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他却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书卷,只淡淡说了一句:“嗯。心思灵巧是好事。”

这时,小禄端着药碗进来了。

南枝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从小禄手中接过温热的药碗。按照规矩,她需先试一口温度。

她端起旁边备好的小银匙,舀了少许药汁,送入唇边。药汁苦涩无比,带着一股奇异的腥气,显然是极为对症的猛药。她面色平静地尝了尝,确认温度适宜,然后才双手将药碗奉到萧绝面前。

整个过程,仪态规矩,无可挑剔。

萧绝接过药碗,眉头都未皱一下,一饮而尽。他将空碗递回,南枝躬身接过,递给一旁的小禄。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她第二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问话只是兴之所至。

“熄灯,下去吧。”他放下书卷,吩咐道。

“是。”南枝和小禄应声,轻手轻脚地熄灭了殿内大部分烛火,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长明灯,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重新回到廊下,夜风一吹,南枝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濡湿。

与他对答,如同在刀锋上行走。那份无形的威压,几乎能摧垮人的心防。

但,她终究是过了这第一关。而且,他最后那句“细心是好事”,似乎…是一种默许?

接下来的几日,南枝谨守本分,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职责。她按时呈送汤药,温度总是恰到好处;她打理香炉,更换的香饼气息清冽宁神,从未出错;她随侍时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却又能在需要时及时出现。

她的“细心”与“稳妥”,很快得到了内院上下的认可。连李总管偶尔过来巡视,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赞许。

而南枝,则在这一次次的“细心”服务中,开始了她真正的计划。

她并未在汤药中直接下毒——那样太容易被察觉且牵连无辜之人,也未把毒放在香饼中,她深知恐萧绝没有毒发,先把其他人毒发了。她的目标,是那尊高高在上的王爷。

她在一旁安静地侍立,看着他批阅文书,看着他偶尔蹙眉按压额角(不知是旧疾未愈还是毒已初显),看着他饮下她试过温度的汤药…

一种冰冷而诡异的快意,如同毒蛇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复仇的齿轮,终于真正开始转动,缓慢,却坚定不移。

她站在光影交界处,低眉顺目,姿态谦卑。

廊外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和发丝,发间那支白玉簪温润生光,一如她此刻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内里蕴藏着致命的杀机。

留用内院,非是恩赏,而是她为自己开辟的、最接近猎物的狩猎场。

杀机,已悄然深埋,只待时日发酵,开花结果。

第一步,她终于稳稳地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