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惊魂后,南枝在书房当差愈发谨慎沉默,如同惊弓之鸟,将所有的恨意与焦灼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流露分毫。她尽可能减少进入内间的次数,若非传唤,便只守在外间,将自己缩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
手腕上的青紫指痕几日才缓缓消褪,但那冰冷的触感和濒死的恐惧,却深深烙印在了她的魂魄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目标的危险与自身的渺小。发间的玉簪依旧冰凉,复仇似乎变得遥不可及,像是一个沉入深潭的幻梦,被现实的冰冷与恐惧层层覆盖。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飞蛾扑火般的计划,是否真有实现的可能。或许母亲的遗愿才是对的,苟且偷生,方是明智?
这种自我怀疑与无力感,比身体的劳累更让她感到疲惫窒息。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最绝望之时,投下一丝难以预料的光影,只是这光影是通往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犹未可知。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书房内,萧绝正召见几位兵部官员,商议边关粮草调度之事。
南枝与其他两名侍女候在外间,垂手侍立,屏息静气,只能听到内间传来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议政声。萧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硬,条分缕析,驳斥质疑,下达指令,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忽然,内间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弥漫开来。
外面的南枝和另外两名侍女不由得悄然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几位官员压抑不住的惊呼:
“王爷!”
“王爷您怎么了?!”
“快!快传府医!”
乱糟糟的呼喊声、脚步声瞬间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南枝心中猛地一凛。出事了!
守在外面的管事太监和侍卫也闻声而动,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云袖脸色一变,率先推开内间的门。
南枝跟在后面,抬眼望去——
只见方才还威仪赫赫、发号施令的萧绝,此刻竟瘫倒在宽大的太师椅中,不,几乎是滑落下来,一手死死攥着胸口处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另一只手撑在书案边缘,似乎想要稳住身体,却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他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冷硬的脸部线条滚落,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甚至隐隐透着一层灰败之气。那双总是冰寒迫人、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紧紧闭着,剑眉痛苦地拧在一起,牙关紧咬,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却仍能听闻的、断断续续的沉重喘息声,仿佛正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地上,一只珍贵的白玉镇纸摔得粉碎,显然是他痛苦失控时扫落的。
几位兵部官员围在一旁,个个面色惊慌,手足无措,想上前搀扶又不敢妄动。
“王爷旧疾犯了!快!去催府医!”云袖到底是经历过的,虽也脸色发白,却还能保持镇定,急声吩咐着,一边快步上前,试图查看情况。
旧疾?南枝心头一动。原来他身有隐疾?
就在这时,府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被侍卫几乎是拖拽着跑了进来。众人连忙让开。
府医匆忙跪倒在萧绝身旁,搭脉诊治。手指一触到萧绝的腕脉,府医的脸色就变得更加凝重,眉头紧紧锁起。
“如何?”一位官员急切地问。
府医额角见汗,声音发紧:“王爷这是…心脉旧伤复发,气血逆冲,来势凶猛…快,取老夫的药箱来,先用金针稳住心脉!”
他打开药箱,取出针囊,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室内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寒光闪闪的金针之上。
然而,就在府医捏起金针,准备刺下之时,痛苦喘息中的萧绝却猛地一挥手,竟是极其不耐地、用尽力气般将府医的手格开!他眼睛睁开一线,眸光涣散却依旧带着骇人的厉色,从齿缝中挤出破碎的字句:“滚…开…没用的…东西…”
府医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是惶恐又是无奈:“王爷…此疾凶险,若不用金针先导顺逆乱之气,恐…”
“本王…说…滚!”萧绝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戾,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显然极其抗拒府医的诊治,或许是因这痛苦折磨日久,深知其无效,或许是此刻意识模糊,只剩下本能的反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上前。云袖也急得无法,王爷不肯配合,再高明的医术也无用武之地啊!
就在这时,或许是剧痛冲击,或许是气息紊乱到了极致,萧绝身体猛地一颤,竟“哇”地一声,呕出一小口暗红色的淤血!血迹溅落在玄色衣袍上,迅速洇开,变成更深的暗斑,触目惊心!
“王爷!”众人骇然失色!呕血便是情况急剧恶化的征兆!
场面瞬间大乱!官员们惊慌失措,府医手忙脚乱地想再次尝试施针,云袖急着想去找更有威望的老府医或是请示宫中…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南枝,此刻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天人交战!
萧绝吐血倒下的那一刻,她心中最先涌起的,是一股近乎快意的冰冷!报应!这便是残害她南家的报应!看着他痛苦,看着他狼狈,她应该觉得畅快!
可是…那快意只浮现了一瞬,便被更强烈的理智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他若就此死了,死于这劳什子的旧疾,那南家满门的血海深仇算什么?她处心积虑潜入王府,以身饲毒的计划又算什么?他死得如此“轻易”,甚至无需她动手,这绝非她想要的复仇!她要的是他身败名裂,要他尝尽失去一切的痛苦,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她的手上,而非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能够名正言顺靠近他、长时间接触他的机会!
心思电转间,南枝已做出了决断。
就在府医再次被推开,云袖急得快要哭出来,众人乱作一团之际,南枝忽然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在一片慌乱中清晰响起:
“云袖姐姐,奴婢…奴婢家中祖辈行医,略通一些推拿顺气之法,或可…或可暂缓王爷痛楚?”
一瞬间,所有慌乱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云袖一愣,看着这个平日沉默寡言、此刻却主动请缨的侍女,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你?林枝?此事非同小可,你…”
“奴婢愿尽力一试!”南枝抬起头,眼神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想要为主分忧的急切与惶恐,“王爷此刻抗拒金针,气血壅塞于胸,若不及时疏导,恐…恐生不测!推拿之法或可温和些,至少…至少让王爷能缓过气来,肯让府医诊治!”
她的话逻辑清晰,点明了此刻最大的困境——王爷不配合。而且听起来,推拿似乎比金针更易被接受。
那位府医正束手无策,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对对!若有法子能先让王爷顺过这口气,缓和下来,再好不过!气血逆冲之时,最忌强行施针用药!”
云袖看了看痛苦不堪、气息越来越弱的王爷,又看了看一脸“恳切”的南枝,咬了咬牙,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林枝,你快来试试!万万小心!”云袖让开了位置。
南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情绪——仇恨、快意、紧张、算计。她走到萧绝身边,那股冷冽的气息此刻混合着血腥味和冷汗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也更具有侵略性。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碰到他紧攥着胸口的手背。那手冰冷得吓人,却在微微痉挛。
她的触碰似乎让他更加抗拒,身体绷紧,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威胁般的低吼。
南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低声道:“王爷,奴婢冒犯,为您推顺一下气血,会舒服些…”
她回忆着《南氏秘录》中记载的关于缓解心脉痉挛、疏导逆气的一些手法——那并非什么祖传秘法,而是南家秘传医术中的精粹,其中甚至巧妙地融合了一些能暂时麻痹痛感、安抚神经的隐秘技巧,寻常医者根本无从得知。
她的手指避开要害,寻到他手臂、手腕几处特定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按压、推揉。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每一分力道、每一个落点都极有讲究。
同时,她靠得极近,几乎是俯身在他上方,她的呼吸不可避免地拂过他的耳际、颈侧…发间那支白玉簪,也近在咫尺。
无人知晓,在她看似专注推拿的同时,她体内蕴藏的“烬欢”毒性的药性,正随着她的体温和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烬欢”之毒阴损,发作时虽痛苦,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麻痹感知,扭曲神智。药性此刻散发出来,对于正被自身旧疾折磨、气血逆乱的萧绝而言,竟歪打正着地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安抚镇痛的效果!
这效果并非治疗,更像是…以毒攻毒的一种短暂平衡。
果然,不过片刻,萧绝紧绷抗拒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微微放松了一些。那骇人的剧烈颤抖渐渐平息,虽然依旧痛苦喘息,却不再那般骇人。紧拧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少许。
有效!
众人见状,几乎要喜极而泣!府医更是连连称奇:“这…这手法竟真有奇效!王爷的气似乎顺了些!”
南枝不敢怠慢,继续专注地推拿着,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既要控制手法奏效,又要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特殊药息”过度引起怀疑,还要压抑住内心翻腾的恨意与紧张,这对她心力消耗极大。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扫过他苍白汗湿的脸,扫过他因痛苦而微张的、失去血色的薄唇…这个掌控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男人,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她的推拿和那无形药息的共同作用下,萧绝的呼吸终于逐渐趋于平稳,不再是那种破碎的拉扯声。他紧闭的眼睛颤动了几下,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但依旧虚弱不堪。
府医看准时机,连忙上前,再次搭脉,这次萧绝没有再剧烈抗拒。
“快!取老夫的‘护心丹’来!用温水化开!”府医急忙吩咐。
云袖赶紧照办。
药取来后,南枝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喂到萧绝唇边。他意识半昏半醒,依循本能,将药汁缓缓咽下。
喂完药,南枝又用温热的湿巾,轻轻替他拭去额上颈间的冷汗。动作轻柔,细致周到,任谁看去,都是一个尽心竭力、手法娴熟的忠仆。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退开,垂首立在一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脸色也有些苍白,微微喘息着。
府医再次诊脉,长长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险情暂缓,王爷已无大碍,只需静养片刻,待药力化开便好。真是万幸…万幸啊!”
他转向南枝,眼中满是赞赏和后怕:“林枝姑娘,今日真是多亏你了!你这推拿手法着实精妙,不知师承…”
南枝心中一紧,连忙低头谦逊道:“大人谬赞了,奴婢只是粗通皮毛,家传的一些土法子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能暂缓王爷痛楚,是奴婢的本分,也是王爷洪福齐天。”
云袖也上前,握住南枝的手,语气充满了感激和后怕:“林枝,今日真是…谢谢你了!若不是你,王爷若有个万一,我们…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几位兵部官员也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南枝只是谦卑地低着头,应对得体,心中却是一片冰火交织。
她成功了。她不仅没有让他轻易死去,还意外地获得了靠近他的机会,甚至赢得了初步的信任。
可是,看着众人感激赞赏的目光,看着榻上那个因她的“救治”而暂时脱离痛苦的男人,她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是在救他吗?不,她只是在为自己的复仇铺路。她缓解他的痛苦,所用的法子,却源自她准备用来毒杀他的毒药!
这其中的扭曲与悖谬,让她心底发寒。
而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方才靠近他时,那种感受到的脆弱,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驱散那些不该有的杂念。
仇恨。唯有仇恨,才是她留在这里的意义。
很快,王府长史闻讯赶来,指挥着小心翼翼地将依旧虚弱但已稳定下来的萧绝挪回寝殿休息。书房内的混乱渐渐平息。
云袖特意准了南枝休息,让她回去定定神。
南枝独自回到下人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救”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手腕上,那夜被他攥出的青紫痕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而今日,这双手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了他一丝缓解。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缓缓取下发间的白玉簪,握在掌心,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无论过程如何曲折诡异,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经此一事,她获得了难得的信任和靠近的机会。
那么,下一次…她靠近他时,所渡送的,将是真正索命的…“烬欢”之毒。
转机已现。猎杀,终于可以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