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书房侍女已近十余日,南枝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踏得心惊肉跳,如履薄冰。
萧绝此人,规律得近乎刻板,也警觉得超乎常人。
他每日卯时三刻准时起身练剑,辰时初刻用早膳,随后便至书房处理政务军务,往往直至深夜。书房之内,规矩森严。他不需要人近身侍奉笔墨,只需按时添换茶水,补充墨锭,偶尔整理一下他批阅完毕的文书。他沉默的时候居多,偶尔与幕僚或将领议事,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令整个书房区域的气氛都凝滞如铁。
南枝大多数时候,只能守在外间廊下,听着里面隐约的声响,或是在他短暂离开时,进去迅速整理书案,更换茶水。那支藏毒的白玉簪日日簪在发间,冰凉地贴着她的头皮,提醒着她的使命,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的行动。
她几乎没有机会长时间地、近距离地靠近他。那“烬欢”之毒,需得通过气息与肌肤温度缓慢渡入,绝非几次添茶送水便能奏效。时日一天天流逝,仇恨在心底焦灼,她却困在这看似接近、实则遥远的距离上,无计可施,心内如同火燎。
必须制造机会。
她观察到,萧绝有时批阅文书至极晚,疲累至极时,并不会立即回寝殿,而是会在书房内间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短榻上,和衣小憩片刻。这或许是她唯一能长时间靠近他的时机。
风险极大。他的警觉性,她已领教过。那次关于玉簪的随口一问,至今让她心有余悸。在沉睡时靠近,无异于虎口拔牙。
但,她已无路可退。
这夜,月隐星沉,寒风敲窗。书房内的烛火燃至三更天,依旧通明。
南枝今夜值夜,与另一名丫鬟轮流在廊下听候吩咐。内间,萧绝似乎刚刚结束与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的密谈,信使离去后,里面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只偶尔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另一名丫鬟熬不住,已靠着廊柱偷偷打盹。南枝却毫无睡意,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仔细捕捉着内里的每一丝动静。
终于,那纸张翻动的声音也停止了。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身体陷入榻中的声音,随即,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他……睡下了?
南枝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许久,里面再无声响。
机会来了!
她轻轻推了推打盹的丫鬟,低声道:“我去给王爷添一壶热茶,夜里寒,免得茶水凉了。”
那丫鬟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并未在意。
南枝深吸一口气,动作极轻地提起一直在小炉上温着的银壶,里面是滚烫的山泉水。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发间的玉簪稳稳簪着,然后,放轻脚步,如同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内间的门。
室内烛光明亮,却带着夜晚特有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烛烟味,以及一种独属于萧绝的、冷冽而压迫的气息。
他果然躺在窗边的短榻上,身上随意搭着一件玄色外袍,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冷硬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锋芒,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疲惫与…脆弱?
南枝立刻掐灭了这荒谬的念头。脆弱?这双手沾满南家鲜血的男人,怎会脆弱?
恨意如同毒针,刺得她心口锐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快速扫过室内。书案上的茶水确实已半凉。她需要先完成添茶的动作,再寻找机会靠近他。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案边,动作尽可能地轻缓,提起银壶,将微凉的旧茶倒入一旁的茶盂,然后注入滚烫的新水。水声潺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她一边倒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榻上的人。
他依旧一动不动,呼吸绵长。
添完茶,她放下银壶。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冒险。
她需要一個理由靠近他。比如…替他掖一下滑落的外袍?或者,假装整理榻边的脚凳?
心跳如擂鼓,在寂静中几乎震耳欲聋。她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手心,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短榻挪去。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五步…四步…三步…
她已经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看到他微蹙的眉头,似乎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混合着冷松和墨香的气息。
发间的玉簪似乎变得更加冰凉,那其中蕴藏的致命毒药,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她。
两步…一步…
她终于站到了榻边。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现在,她只需要停留在这里,假装整理衣袍或是别的什么,让自身的体温与呼吸,尽可能长时间地笼罩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沿着脊背缓缓滑落。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去碰触那件滑落些许的外袍。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玄色衣料的刹那——
榻上之人,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清醒、锐利、冰寒彻骨的眸子!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和洞悉一切的冷冽,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寒刃,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她!
南枝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成了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灭顶的惊恐!
他根本没睡!或者,他是在她靠近的瞬间惊醒的!
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快如闪电般抬起,一把攥住了她尚未来不及收回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剧痛让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在做什么?”
萧绝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足以将人冻僵的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一般。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她的脸,最后落在她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南枝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瘫软下去。完了!被发现了!她该如何解释?深夜悄无声息地靠近沉睡的主子,无论用什么理由,都足以被当场杖毙!
求生本能和多年来闺阁教养出的急智,在极限的恐惧下竟然爆发出一点微光。她猛地低下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与恐惧,却并非全然伪装:
“王、王爷恕罪!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见王爷外袍滑落,恐王爷受寒,想…想替王爷拢一拢…奴婢不知王爷浅眠,惊扰了王爷…奴婢罪该万死!”
她语无伦次,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手腕上的剧痛更是让她泪眼模糊。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恐惧是真的,企图靠近也是真的,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萧绝没有说话,那双冰冷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她,仿佛在审视她话中的真假,又仿佛只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只胆大包天的蝼蚁。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死亡的气息。南枝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以及那蕴含着的、随时可以夺走她性命的可怕力量。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或许是白日处置公务时沾染上的。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瞬都如同在地狱中煎熬。
就在南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萧绝却忽然松开了手。
力道撤得突然,南枝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她捂住剧痛的手腕,那里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甚至微微发青。
她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怔怔地看着他。
萧绝已然坐起身,玄色外袍自肩头滑落,他并未去捡,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和红肿的手腕上一扫而过。
“滚出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谢王爷开恩!谢王爷开恩!”南枝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行了个礼,也顾不得手腕疼痛,踉跄着退出了内间。
直到重新回到外间廊下,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冷汗早已湿透了中衣,紧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手腕上传来的剧痛提醒着方才那一刻的真实与危险。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
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极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阵阵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后怕不已。
另一名被打斗声惊动的丫鬟早已清醒,惊恐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红肿的手腕,低声道:“林枝,你…你没事吧?王爷他…”
南枝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发颤:“没…没事。我不小心惊扰了王爷小憩…”
那丫鬟闻言,脸上露出同情又后怕的神情,压低声音:“吓死我了…王爷浅眠,最恨人打扰…你真是…下次万万小心!”
南枝无力地点点头,心有余悸。
她抬头望向内间那扇紧闭的房门,门缝里透出的烛光依旧明亮,却仿佛是一只巨兽冰冷的瞳孔,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这一次试探,代价惨重,也让她彻底认清了这个男人的可怕。
他的警觉,已深入骨髓。即便是在看似沉睡的时刻,也保持着猎豹般的敏锐。任何一丝异常的靠近,都会瞬间引发他致命的攻击。
复仇之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险象环生。
她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腕,那清晰的指印如同一个耻辱而危险的烙印。
但…
奇怪的是,在那灭顶的恐惧之后,在那冰冷的绝望之下,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悄然浮现。
他方才…虽然杀气凛然,虽然力道骇人…但最终,却只是让她“滚出去”。
以他“活阎王”的性子,对一个深夜惊扰他、行为可疑的婢女,仅仅是呵斥驱逐?这惩罚,是否太过…轻微了?
是因为她那番惊慌失措的辩解,听起来足够真实?还是因为他今日心情尚可?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南枝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定是她惊吓过度,胡思乱想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只是,经此一吓,短期内,她绝不敢再轻易冒险夜探。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上眼,疲惫与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发间的玉簪依旧冰凉,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恐惧的冰霜暂时覆盖。
前路漫漫,凶险未卜。
这场夜惊梦,让她付出了代价,也给她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猎杀猛虎,不仅需要耐心和勇气,更需要…远超常人的谨慎与运气。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