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王府邸,深似海。
南枝以“林枝”之名,在这座森严府邸中,已蛰伏半月有余。她被分在外院浆洗处,每日与皂角、捶棒为伍,冷水浸得十指通红,粗活累得腰酸背痛。这于曾是娇养闺秀的她,无疑是苦役折磨。
然,肉体的疲乏,远不及心焦如焚。
她入府是为复仇,而非真来做这低等仆役。萧绝居于王府核心深处,等闲难以靠近。她日日困于这嘈杂院落,听着浆洗房仆妇们的闲言碎语,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关于王爷如何威严、如何令人惧怕的窃窃私语,只觉得那蚀骨的恨意与无法接近目标的无力感交织啃噬,几乎要将她逼疯。
发间那支白玉簪,日夜提醒着她的使命,也冰冷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必须改变现状。必须靠近他。
机会,需要等待,更需要创造。
她开始愈发留意府中人事。浆洗处的仆妇虽地位低下,却是府中消息流传最杂最快的地方之一。她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却将每一句有用的信息悄然记下。
她得知,王爷不喜丫鬟近身伺候,内院多是太监和小厮。唯书房重地,因需整理文书、添茶研墨,会选用少数细心谨慎的侍女,且需经过严格筛选和管事嬷嬷的考察。
她还得知,王爷近日心情似乎极为不佳,因边关军务繁琐,时常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身边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已接连斥退了好几个手脚不够利索的下人。书房那边,正缺人手。
风险极大,但亦是绝佳的机会。
南枝心念电转,开始暗自准备。
她不再只是埋头浆洗,而是将每一件送来的衣物,无论主子还是高等仆役的,都处理得格外精心。沾染墨迹的,她用特殊法子悄然化去;略有破损的,她寻来相近丝线,以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针法细细缝补。她甚至“无意”中帮一位管事嬷嬷救回了一件她失手险些洗坏的珍贵锦缎衣裳。
渐渐地,“浆洗处那个沉默寡言却手艺极好的林枝”的名声,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这日,机会终于来临。
书房一位二等丫鬟因急病被挪出府将养,管事嬷嬷奉命立刻挑人补缺。要求便是:沉稳、细心、手脚干净、略识得几个字。
几位有意向上的丫鬟都去嬷嬷那儿报了名。南枝垂下眼,默默将最后一件衣裳晾好,也走了过去。
嬷嬷认得她,看了看她依旧红肿的手,蹙眉:“林枝?你手艺是不错,但书房伺候是精细活,讲的是眼明手快,心细如发,你可做得来?”
南枝福了一礼,声音低柔却清晰:“回嬷嬷的话,奴婢在家时,曾随母亲学过几日笔墨,略识得几个字,也会研墨铺纸。浆洗处的活计虽粗,却也最磨人性子,奴婢不敢说多伶俐,但求一个稳妥仔细,不出差错。”
她语气不卑不亢,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嬷嬷打量着她,想到她近日的表现,又听闻王爷近日火气大,书房确实需要一个更稳妥的人,便点了点头:“也罢,就你去试试。记住,在王爷跟前当差,多做事,少说话,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稍有差池,谁也保不住你!”
“是,奴婢谨记嬷嬷教诲。”南枝低头应下,掩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
成了。第一步。
书房位于王府前院与内院的交界处,是一处独立的重檐建筑,守卫明显比别处森严许多。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领路的丫鬟低声叮嘱着她规矩,南枝一一记下,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并非全然恐惧,更有一种猎物终于接近猎手的、混合着恨意与紧张的兴奋。
她被引荐给书房的大丫鬟云袖。云袖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神情却极为冷肃,眼神锐利如刀,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一遍,才冷冷道:“这里的规矩,只说一遍。王爷的书案,未经允许,一寸都不许碰。王爷的文书,一眼都不许多看。王爷不唤人,便守在门外廊下,听到铜铃响再进去。添茶要七分满,水温要滚烫冲入,待王爷饮用时正好温热。研墨要顺时针,力道均匀,墨汁浓淡需得王爷心意…这些,可能做到?”
“能。”南枝垂首应道。
“今日你先在一旁看着,学着。明日再当值。”云袖说完,便不再看她,自顾忙碌起来。
南枝便安静地立在书房外间的角落,如同一个影子,观察着一切。她看到小太监如何轻手轻脚地擦拭多宝阁上的古董,看到另一个侍女如何屏息静气地更换香炉里的香饼,看到云袖如何精准地把握着时辰,进去添茶换水。
整个书房区域,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偶尔从里间传来。那声音,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压抑。
次日,南枝开始正式当值。她被安排在午后轮值。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里间,萧绝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书。
南枝端着刚沏好的茶,垂首敛目,步履极轻地走进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单独面对他。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他能听见。恨意如同毒焰,瞬间燎原,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驱使她将手中这杯滚烫的茶水,直接泼向那张冷硬的脸庞!
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现在是林枝,一个卑微谨慎的侍女。
她走到书案旁,动作轻柔地将那杯新茶放在他手边不远处,恰到好处的位置,不会碍事,又触手可及。然后,她悄无声息地拿起那杯已然微凉的旧茶,准备退下。
整个过程,她低眉顺目,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退的刹那,萧绝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站住。”
南枝脚步猛地一僵,全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被发现了?哪里出了错?是呼吸太急促?还是…那刻骨的恨意,终究泄露了一丝?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缓缓转过身,依旧低着头:“王爷有何吩咐?”
她能感觉到他那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压力,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过。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
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陷入掌心。
终于,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你是新来的?”
“回王爷话,奴婢林枝,昨日刚调来书房伺候。”她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微颤。
“嗯。”萧绝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在她发间停留了一瞬,“簪子不错。”
南枝只觉得头皮猛地一炸!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这支玉簪!
母亲留下的这支白玉簪,虽素净,但玉质极佳,雕工精巧,确实不像一个普通丫鬟该有的饰物。她已是挑了最不起眼的一支,却没想到……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大脑飞速旋转,思考着如何应对。承认?该如何解释来历?否认?更是欲盖弥彰!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支撑不住之时,萧绝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究,目光已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书上,淡淡道:“下去吧。唤云袖进来。”
“……是。”南枝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书房外间,来到廊下,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双腿阵阵发软。
她靠着冰凉的廊柱,微微喘息,心有余悸。
方才那一刻,她离暴露甚至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那个男人的感知,敏锐得可怕。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他面前,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而更让她感到心惊的是……他最后那句“簪子不错”,究竟是随口评价,还是……意有所指的试探?
她抬手,指尖触碰到了发间那支冰凉的白玉簪。那里面,藏着能置他于死地的毒药,也藏着能让她粉身碎骨的秘密。
这一次,侥幸过关。
但下一次呢?
复仇之路,果然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望向那紧闭的书房大门,变得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
无论多难,无论多险,她都必须走下去。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沉默谨慎的侍女模样,去找云袖。
初次近身侍奉,虽惊险万分,但终究……她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猎手,已经就位。虽然猎物,远比她想象的更为警觉和危险。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