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牌大卡车在两辆巡查车的护送下,一路畅通无阻,迎着晚霞开回靠山村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民们围着崭新的机器,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一摸那冰凉而坚硬的铁皮,又迅速缩回手,仿佛怕把它摸坏了。
那闪着金属光泽的烘干机和切片机,在他们眼里,就是未来的米山面山,是孩子们读书的学费,是老人看病的药钱。
“妹夫,你真是神了!”苏建军的嗓门在兴奋之下愈发洪亮,他重重地拍着杨辰的肩膀,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办事儿的,不花一分钱,不求一个人,还让巡查给咱们当保镖,把机器恭恭敬敬地送回来!”
“青阳县那个运管站站长,我瞅见他了,脸白的跟刚刷的墙似的,估计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惹了哪路神仙。”
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刘教授都忍不住摘下眼镜,揉着眼睛笑了起来。
只有杨辰,在短暂的轻松过后,眼神重新变得深沉。
他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他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夜深人静,杨辰把还在吹嘘自己如何指使张大婶们攻占县政府的苏建军,还有一脸凝重的张村长,叫到了屋里。
“哥,张叔,都别高兴得太早。”杨辰给两人倒上热茶,开门见山。
“这次我们能把机器弄回来,一半是计策,一半是侥幸。我们打了马光荣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下一次就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了。”
苏建军的酒意醒了大半:“妹夫,你的意思是,他还会来?”
“他一定会来。”杨辰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代表靠山村。
“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产品质量好,有黄科长和县里支持。但我们最大的劣势,就是我们被困在这个圈里。”
他又在圈外画了几个点。
“马光荣的能量,远不止一个青阳县的运管站。他的真正实力,在于他控制了我们周边地区大部分山货的收购和销售渠道,这些小商小贩都得看他的脸色吃饭。”
杨辰的语气很平静,却让苏建军和张村长听得心里发寒。
“这次扣车,只是一个巡查告,一个试探。他想告诉我们,他能轻易地切断我们和外界的联系。下一步如果我没猜错,他会对我们的根基动手。”
“根基?”张村长没明白。
“就是原材料。”杨辰一字一顿。
“光靠我们一个村子采的山货,根本喂不饱这个工厂。我们还需要从周边村子,甚至县里的市场上大量收购。”
“如果马光荣让那些商贩不卖给我们,或者联合起来抬高价格,我们的机器就算转起来,也得因为没米下锅而停工。”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屋里所有的热度。
苏建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就像是守着一口井,而马光荣却能控制住所有流向这口井的溪流。
果然,杨辰的预言在几天后就应验了。
村里几个汉子用板车拉着自家采的一些多余的蘑菇和核桃,兴冲冲地去县里集市想换点零花钱,结果天黑了才垂头丧气地回来,板车上的东西原封不动。
“邪了门了!”一个叫柱子的年轻人把板车往地上一扔,气得满脸通红。
“以前那些见了咱们的山货就跟见了亲爹似的商贩,今天一个个跟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
“要么就说我们的货不好,要么就开一个低得能把人给气死的价钱!”
“我听一个关系好点的偷偷跟我说,是县里一个姓齐的老板放了话,谁敢收我们靠山村的东西,以后就别想在县里做生意了。”
这个姓齐的老板,就是之前投毒案里跑路的那个,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马光荣在县里的代理人。
消息传来,刚刚燃起希望的村民们,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马光荣的手段,阴险而有效,他像一条毒蛇,不跟你正面冲突,却在暗中一点点地收紧绞索,要活活把你勒死。
“他娘的,我去县里找那个姓齐的算账!”苏建军抄起墙角的扁担就要往外冲。
“站住!”杨辰喝住了他。
“你去了能解决问题吗?打他一顿,然后呢?他手下那么多小商贩,你打得过来吗?这事要用脑子。”
苏建军颓然地放下扁担,憋屈地蹲在地上画圈圈。
杨辰看着院子里那一张张忧虑的脸,他知道必须立刻打破这个困局,否则人心就要散了。
他走到院子中央,朗声说道:“乡亲们,别人不收咱们的,那咱们就自己卖,别人想卡我们的脖子,那咱们就自己造一条路出来!”
他转身对苏建军说:“哥,马光荣想当山大王,垄断市场。那咱们就来个釜底抽薪,把他这个山给挖了!”
“挖了他的山?”苏建军一脸懵。
“对!”杨辰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不是不让商贩收咱们的货吗?那好,咱们就自己办个集市,就在咱们厂子门口的空地上,办一个靠山村山货大集!”
“咱们把收购价,提得比那些黑心商贩高一成,我就不信,周边的乡亲们放着现钱不赚,非要把东西烂在家里!”
“咱们不光收,咱们还卖,咱们把价格,定得比县里集市上低一成!”
“让县城里想买好东西的老百姓,都上咱们这儿来,咱们要把那些只知道层层加价的中间商,全部踢开!”
这个计划,大胆而又疯狂。
它不仅是要解决自己的原料问题,更是要直接向马光荣建立的整个旧有体系发起挑战。
张村长听得心惊肉跳:“杨辰,这样一来,可就把马光荣彻底得罪死了,他会跟咱们拼命的。”
“他现在难道就没跟咱们拼命吗?”杨辰反问。
“退一步是万丈悬崖,进一步,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张叔咱们没得选。”
说干就干。
宣传动员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苏建军的头上。
这家伙在这方面简直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又找人焊了个大铁架子,把村里广播用的大喇叭绑在上面,整得跟个战车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这辆宣传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在通往十里八乡的土路上来回驰骋。
苏建军站在拖拉机斗里,手持麦克风,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向着广阔的田野和村庄,一遍遍地播送着他的杰作。
他的广播词堪称一绝,是官方文件和民间智慧的完美结合体。
“注意啦,注意啦,各村的父老乡亲们注意啦!”
“中央有精神,省里有文件,咱们靠山村响应组织的号召,为人民服务,特举办第一届靠山村山货大集!”
“你还在为黑心商贩的压价而烦恼吗?你还在为辛辛苦苦采的山货卖不上价而发愁吗?”
“来靠山村吧!这里的价格公道,这里的秤足量,这里的钱现给!”
每到一个村口,他还会即兴发挥,加入一些更接地气的内容。
“哎,前边李家庄的乡亲们,你们的核桃不是愁卖吗?”
“拉到我们这儿来,我给你们保证,我们的核桃,吃了脑子灵,你家娃吃了,保证考上大学!”
“那边王家峪的大婶们,你们的蘑菇,我们全收了,我们的蘑菇酱,味道好,营养高,婆婆吃了,再也不找儿媳妇的茬!”
这些夹杂着土味和幽默的宣传,比任何红头文件都管用。
一时间,靠山村山货大集成了周边所有村子讨论的焦点。
人们半信半疑,但又充满了期待。
大集开办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苏建军带着人,把工厂门口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石灰画出了收购区和售卖区。
红色的横幅从村口一直拉到工地,上书公平买卖,互利共赢八个大字。
一切准备就绪。
大集当天,天还没亮,整个靠山村的人都起来了。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越升越高,通往村口的那条土路上,却始终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预想中车水马龙的景象并未出现。
苏建军站在村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踮着脚朝远处望,嘴里念叨着:“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村民们也都聚在路边,脸上的兴奋慢慢被焦虑所取代。
“是不是大伙儿不敢来啊?”
“肯定是怕了马光荣的报复……”
压抑的气氛开始蔓延。
难道,这次的计划要失败了?
只有杨辰,靠在一棵大树下,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清晨的薄雾,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经济仗,更是一场人心仗。
现在,就看谁能压得过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