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仁冰冷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戛然而停，他挂断电话，指尖在光滑的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稽查组的汇报如同一盆冷水，却未能浇灭他眼中的火。
账面干净？
他嘴角勾起一抹淬了毒的冷笑，一个靠投机倒把起家的泥腿子，真以为能把尾巴扫得一干二净？
他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语道：“周向东，你以为躲过了明枪，就能防住暗箭吗？我倒要看看，你的根基到底有多深！”
与此同时，晨雾尚未散尽的西山厂区，气氛却已降至冰点。
几辆印着“税务”字样的吉普车如猛虎般堵住了刚打开的铁门，领头的稽查干部国字脸，神情严肃得像一块花岗岩。
他手持一份通知，声音洪亮而无情：“接群众实名举报，西山设备维修厂涉嫌虚开物资票据、套取国家管控物资，现依法对你厂进行突击税务稽查！”
话音未落，整个厂区都静了下来，工人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车间门口的周向东。
周向东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来的是邻居而不是索命的阎王。
他微微侧头，给了角落里早已脸色煞白的胡会计一个安定的眼神。
胡会计深吸一口气，推了推老花镜，从上了锁的铁皮柜里抱出一个厚厚的账本夹。
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刻意的慢条斯理，仿佛在展示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
“同志，我们是小本经营，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怎么可能干违法乱纪的事？”胡会计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叠《地质勘探设备维修配件申领单》摊在桌上。
每一张单据的右下角，都盖着一枚清晰的“省地质局后勤科”蓝色条戳，而在“用途”一栏，清一色地填写着“钻机支架应急焊修”。
稽查干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单据，翻到第三页时，他眉头猛地一皱，手指重重地敲在“供货方”一栏上：“辽南农机配件联合社？这个单位去年就已经发文注销了，你们从一个不存在的单位进货？”
空气瞬间凝固！工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胡会计却像是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地从账本夹的底层抽出一份复印件，纸张泛黄，边角甚至有些毛糙。
“领导您看，这是去年底的文件。‘联合社’是注销了，但业务并入了县工业联社，这是交接的文号。”
这份《跨区协作备忘录》正是胡会计的得意之作。
他从十几年前的旧档案里翻出模板，用浓茶水将崭新的纸张浸泡做旧，伪造得天衣无缝。
周向东适时地端着搪瓷缸走了过来，热气腾腾的茶水白雾缭绕。
“领导们辛苦了，喝口水。我们小厂子，就是靠着这些老关系、老规矩才能活命。您放心，每一笔进出，都经得起查。”他的语气谦恭，但眼神里的坚定却让稽查干部心中微微一凛。
就在稽查组半信半疑，准备深究文件真伪之际，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
苏晓梅满头是汗，车子都没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踉跄冲进资料室隔间，将一卷薄薄的复写纸塞到胡会计手里。
那上面带着油墨的香气，是她冒着天大的风险，从省局档案库里偷拓出来的1958年版《地方协作单位物资申领标准》！
其中一条明确规定：承担省级重点勘探项目配套维修任务的地方单位，有权临时调用农机系统配件用于应急。
胡会计的手指快得像是在弹钢琴，他迅速抽出账本，用同样的笔迹，在两处不起眼的空白行里补录了两笔旧账，将时间追溯到文件生效的年代。
当他再次将账本推过去时，整个逻辑链条瞬间闭合，天衣无缝！
半小时后，几辆吉普车悻悻离去。厂区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周向东却没笑，他召集了所有技术骨干和老师傅，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焊材的事，只是个开始。”他将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铺在工作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孙立仁在市局卡住了我们所有钢材批文，没有钢，我们就是个空壳子！”
众人心头刚燃起的火焰，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半灭。
“那怎么办？没米下锅，再巧的媳妇也做不出饭啊！”一个老师傅愁眉苦脸地说道。
周向东的手指重重地落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上——老营盘以北，一片标注着“废弃”的铁矿区。
“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向人群中的老杨头，“老杨，你跟我说过，那地方有宝贝。”
一直沉默的老杨头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当年我在那儿当工程兵，埋过一批给三线工程备的‘战备储备钢坯’。后来项目下马，东西就成了无主之物，烂在地里了。我带过兵，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块土下面藏着铁疙瘩！”
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当晚，夜黑风高。
四辆破旧的板车挂着“地质队冬季巡线”的牌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出城。
车斗上铺满了从矿区捡来的岩芯样本，完美地伪装了这次秘密行动。
抵达目的地后，在老杨头的指挥下，众人借着微弱的马灯光，挥舞着铁锹和镐头。
冰冷的泥土下，六根锈迹斑斑、长满冻土的巨大钢坯，终于重见天日。
周向东拿起铁锤，狠狠砸在钢坯的截面上，火星四溅。
他的脑海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金属成分快速检测启动……检测完毕，目标含锰量15.8%，接近16MnR压力容器钢标准。】
成了！就是它！
他环视着一张张冻得通红却兴奋无比的脸，将铁锤重重往钢坯上一顿，声音铿锵有力：“都记住了，这不叫偷，这叫响应国家号召，回收闲置资产，变废为宝！”
板车吱呀作响，载着西山厂的希望，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当他们回到厂区时，已是后半夜，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周向东没有让大家休息，他站在冰冷的钢坯前，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也吹散了他眼前的最后一丝犹豫。
夜色深沉，周向东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厂区东南角那个早已废弃的角落。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砸进每个人的心里：“天亮之前，我要让它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