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得突兀,像一把钝刀突然抽离伤口,天地反倒疼得发不出声音。
朱红宫墙下积水没过脚踝,苏瓷踉跄一步,血从鼻腔滴落,一丝一丝晕开在水里,像赤色的小蛇。
苏珩伸手去扶,指尖却穿过她臂弯——捞了个空。
苏瓷整个人直直栽下去,青丝散成一朵失水的墨莲。
裴九昭比暗卫更快,袍角掠起带雨的风,一把将人抄在怀里。
指腹触到她脉象,眉尾狠狠一跳:
“脉如沸汤,血却凝滞——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苏珩眼底血丝炸开:“什么意思?因为她之前受的伤还没有好,我们一直以为不是很严重,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们以为?”裴九昭抬眼,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她体内还有第二种毒,比北狄寒毒更阴损,会让人的身体损伤的更严重。”
远处谢无咎倏地转身,玄狐大氅被风掀起,像一面破碎的旗。
他三步并作两步,却在离苏瓷一丈外被凤羽针的余威逼退。
针尾颤鸣,赤金火纹尚未熄灭。
谢无咎喉结滚动,嗓音嘶哑:“她不能死,她若死了——”
裴九昭冷笑:“你也配说这句话?”
谢无咎却不再争辩,只抬手,指尖在空气里极轻地一划。
一滴幽蓝血珠从他腕间旧疤渗出,浮空旋转,像一颗被囚的星辰。
“极阳之血可焚寒毒,幽蓝之血可解万蛊。”
他看向裴九昭,“你我皆知,她真正中的,是‘朱颜’的蛊母。”
——朱颜,郑槐用来毒杀曹相的毒,竟还有蛊母。
而蛊母,需以施蛊者的心头血为引。
郑槐已被拖走,此刻只剩半条命。
谢无咎轻声道:“我去取血。”
裴九昭眯眼:“你会这么好心?”
谢无咎自嘲一笑:“她若死了,我欠她的,就再也还不清了。”
他转身,背影被宫墙上的彩虹割裂成两半。
暗牢深处,郑槐被铁链悬在半空,琵琶骨穿钩,血顺着脚尖滴成小小一洼。
谢无咎拂袖,暗卫退至十步外。
“朱颜蛊母,给我。”
郑槐抬起浑浊的眼,忽然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洞:“蛊母?早被我女儿吃了。”
谢无咎指尖一顿。
郑槐的女儿,郑婉,正是曹锦瑟身边那个贴身丫头,曹锦瑟很是看重。
“她以为吃了蛊母,就能替我掌控曹家暗卫,”郑槐笑得像夜枭,“可惜她不知道,蛊母在她体内苏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啃光她的脑子,来控制她身体。”
谢无咎垂眸,琉璃瓶在掌心碎成齑粉,幽蓝血珠滚落,瞬息被地砖吸干。
“那就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郑槐却摇头,声音低下去,像风穿过破窗:“蛊母认主,除非……有同源血脉心甘情愿引蛊离体。”
同源血脉。
谢无咎想起苏瓷那句——“我要你永远记得你欠我的”。
他忽然笑了,笑到眼眶发红。
“但是,我不想呀!阿瓷。”
皇城门外,百姓未散,彩虹下议论纷纷。
“听说苏家姑娘不行了?”
“造孽啊,好端端的姑娘,被九千岁逼到这份上……”
话音未落,一阵马蹄疾如骤雨。
谢无咎策马而来,玄狐大氅被风撕成猎猎黑翼,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丫头——郑婉。
郑婉七窍流血,瞳孔却亮得骇人,嘴里喃喃:“阿娘……好疼……”
谢无咎翻身下马,径直跪在裴九昭面前。
“同源血脉在此,引蛊之法,你会。”
裴九昭盯着他:“要引蛊,需剜心取血,你舍得?”
谢无咎抬眼,眸底一片荒芜:“我欠她的,已经很多了,不在乎这点了。”
裴九昭沉默良久,侧身让开一条路。
“进来吧。”
偏殿内,香炉青烟笔直。
苏瓷被平放在榻上,脸色近乎透明,左臂刀伤处渗出黑血。
郑婉被安置在对面,心口插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管,血珠顺着管壁滴落,竟带着幽蓝与赤金双色。
裴九昭执笔,在两人之间画阵。
谢无咎跪坐榻前,指尖抚过苏瓷眉心,声音轻得像怕惊碎她:“阿瓷,我知你恨我,再恨一次也无妨,至少你没有忘记我。”
他抬手,解了发冠,墨发流泻,露出颈侧一道旧疤——
那是前世苏瓷咬过的地方,齿痕仍在。
裴九昭低声道:“引蛊需心甘情愿,你可想好?”
谢无咎笑:“她若活,我死也甘愿;她若死,我活着也无趣。”
阵法成,银管震颤,幽蓝血珠与赤金火焰在阵心交织,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郑婉的身体剧烈抽搐,皮肤下似有千万只虫在游走。
谢无咎的脸色迅速灰败,唇色却愈发鲜红,像吸饱了血。
最后一滴血珠落入阵心,郑婉的头软软垂下,瞳孔涣散。
而苏瓷指尖,终于浮出一缕黑气,被火焰吞噬殆尽。
苏瓷睁眼时,殿内只剩烛火噼啪。
她偏头,看见谢无咎倚在榻边,墨发披散,像一尊褪色的神像。
他腕间旧疤裂开,血已凝固成黑色。
苏瓷嗓子沙哑:“你做了什么?”
谢无咎抬眼,眼底幽蓝褪尽,只剩一片澄澈的乌:“这下,我们就扯不清楚了,真好啊。”
他伸手,想碰她,却在半空停住,指尖微颤。
“阿瓷,我知你不想再看见我,等你能走了,我便……”
话音未落,苏瓷忽然抓住他手腕,指甲陷入那道旧疤。
“谢无咎,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谢无咎苦笑:“不,我只是……不想你忘记我,我真的不想在错过我们之间的任何美好记忆了。”
苏瓷却猛地俯身,一口咬在他颈侧旧疤上,齿痕重叠,血腥味瞬间弥漫。
“你想的很好,但是错过就是错过,前世你杀我的时候想过我吗?”
她声音含混,却字字清晰,“所以,今生今世,我要你记得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谢无咎怔住,良久,低低笑出声,笑声像碎玉滚过冰面。
“好。”
殿门被推开,苏珩与裴九昭并肩而立。
苏珩看着妹妹嘴角的血,又看看谢无咎颈侧的牙印,神色复杂。
“小妹,回家?”
苏瓷抹了抹唇,点头,却在起身时,忽然踉跄。
谢无咎下意识伸手,被她一把拍开。
“别碰我。”
谢无咎垂眸,却见自己掌心多了一枚玉扣——
正是苏峤那夜递给他的,曹家暗卫的腰扣。
玉扣背面,“锦瑟”二字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计划,谢无咎。】
他握紧玉扣,指节泛白。
裴九昭看在眼里,轻笑一声:“看来,下半场要唱的是——逼婚吗?可是,阿瓷我舍不得把你推给其他人呀~”
宫墙外,彩虹已散,乌云重聚。
苏瓷撑着伞,回头望了一眼。
谢无咎站在殿前,玄狐大氅被风掀起,像一面残破的旗。
她忽然想起前世,他执伞立在她尸身旁,衣不染尘。
如今,他满身血污,却仍站得笔直。
苏瓷轻声道:“谢无咎,好戏才刚刚开始。”
雨丝再次落下,打在伞面,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远处,一道人影隐在暗处,指尖摩挲着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
【极阳血脉,可破龙脉。】
人影低笑,声音沙哑:“苏瓷,你以为赢了吗?”
“好戏,才刚开局。”
雨停后的第七日,圣旨再降。
这一次不是登闻鼓,而是龙凤旌节的鼓吹,一路从承天门吹到苏府。
金吾开道,黄麾列仗,轿停在府门外。
金吾卫喝道停,鼓吹“唢呐——”一声长收。
小黄门提灯先下,孟公公扶着银顶轿杠,慢慢抬靴落地。
他掸掸袖上不存在的灰,尖着嗓子先笑:“哟——这就是苏将军的府邸?好风水,好杀气!”
门口早跪了一地。
孟公公拿眼一扫,并不忙宣旨,只侧头问迎门的管事妈妈:“苏将军、苏夫人可在呀?”
管事妈妈忙磕个头:“回老祖宗,将军与夫人俱在正堂。”
“那就好,”孟公公笑得眼尾堆褶,“若不在,咱家可不敢念这金口玉言。”
两排校尉“哗啦”一声分刀,让出中道。
孟公公扶着内侍的手,一步一步踱得慢——
“咱家可听说,苏将军年前在西北砍了三千首级?啧啧,煞气重,圣上都夸呢。”
苏缙远远听见,背脊伏得更低:“末将惶恐。”
孟公公笑得更甜:“惶恐什么?圣上疼您,才给您闺女天大的体面。”
到正堂前,孟公公又停。
他先朝北偏了偏身,仿佛给宫里的方向作个揖,这才抬手:“请将军、夫人抬头,让咱家好交差。”
苏将军与夫人刚微抬眼,孟公公已赔笑:“二位别折煞咱家,今儿奴婢是来讨喜的。”
说罢,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能让四周都听见:“贵妃娘娘的册文,奴婢捧了一路,胳膊都酸——可心里甜!”
小黄门端来金盆,孟公公净手熏香,又拿丝帕细细擦指。
他抬眼,似嗔似笑:“将军府的茶香,奴婢隔着三条街就闻到了,一会儿可得讨一口。”
苏夫人忙道:“已备雪芽,请公公升堂。”
孟公公这才整整冠,拖长音:“既如此——咱家就斗胆宣皇上的天恩啦!”
拂袖、展轴、掂音——
堂内鸦雀无声,唯余孟公公的嗓音绕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氏女,忠勋之后,性秉温恭,特册为‘昭睿贵妃’,赐居长乐宫。钦此——”
鼓乐一停,檐下只剩风声。
苏缙叩首三下,声音闷在青砖里:“臣代小女领旨,谢主隆恩。”
苏夫人跟着俯身,鬓边金钗轻颤。
孟公公忙侧过身,没受全礼:“苏将军快起,折煞奴才了。”
说着伸手虚扶,顺势把苏夫人手里的宝匣稳稳托住。
丫鬟们低头偷笑,又被他一眼扫得不敢作声。
管事妈妈捧了赏封过来。
孟公公掂掂荷包,眉开眼笑:“将军府的茶香,奴才记着呢,改日再来讨一口。”
小黄门们得了绣袋,齐声道谢,声音脆生生的。
孟公公退到阶下,回头拱拱手:“恭喜苏将军和苏夫人了。”
轿帘放下,鼓吹才起。
苏府门阖上,只余淡淡御香,像刚散尽的烟花。
但确如惊雷劈进苏家。
为什么把苏珩救回来了之后,又要搭进去自己的一个女儿?
苏峤紧握双拳,指骨发白。
苏珩侧头看到苏瓷,却见她手里正把玩那枚“谢无咎欠我一场大婚”的玉扣,指腹摩挲字迹,像是这场赐婚和她无关。
“贵妃?”苏瓷轻笑,“皇上这是拿我们苏家当钱袋子,还是当刀子在用了?”
突然,一匹玄黑马横冲仪仗。
谢无咎披素衣而来,腰间系一条白陵。
他翻身下马,抬手——
“锵!”
佩剑出鞘半寸,横挡在轿前。
金吾拔刀,却被他一眼冻住:“本千岁奉先帝遗命,掌北镇抚司与御林军调度之权。今日谁敢抬轿入宫,先问过我剑。”
内侍色厉内荏:“九千岁,这是圣旨——”
“圣旨?”谢无咎嗤笑,从袖中抖出另一卷黄绫,啪地展开,
“先帝遗诏:苏氏女,指腹为臣妻。天子口含天宪,也不能夺臣之发妻。”
两卷圣旨,一左一右,像两条龙当众撕咬。
百姓哗然后退。
苏瓷听到后,来到府门口,带着面纱恰好露出半张脸,额心花钿殷红如血:“九千岁,我若不进宫,你想要的东西,我怎么拿给你?”
谢无咎抬眼,声音低到只有她听得见:
“阿瓷,东西不着急,但是,我若让你进宫,才是真的把你往死路上推。”谢无咎说着快步向苏瓷走来。
“是吗?那就不劳九千岁费心了,毕竟苏家现在有两个女儿,皇上也没规定让哪个女儿入宫。”苏辞靠近谢无咎的耳边低声说道。
谢无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是我心急了,忘记这回事了。”
“那九千岁,现在可明白该怎么办了?”
“明白”
“确定?”,苏瓷确定的在问。
“告辞”。
谢无咎说完就带着孟公公他们离开了。
苏家宗祠灯火彻夜。
苏夫人声音发颤:“太后传口谕,若阿瓷抗旨,便以‘失德’之罪夺苏家兵权。可若顺从……宫里那位,也不会放过我们苏家的。”
苏家一夜无眠,都不知道当今圣上想干什么。最开始为什么突然赐婚给了九千岁,为什么现在又要下旨让阿瓷入宫?
难道,真的要我苏家的把阿灼也嫁了?正好就一人嫁其他一个,可是,阿灼才回来呀?我们还没有好好享天伦之乐。
今夜,苏家注定无眠。
深夜,御书房。
少年天子萧昱执灯,龙袍半褪,露出锁骨一道旧疤——那是太后亲手用簪子划的。
案上摊着密折:
【沈晚棠私库,金五百万,可抵三年国库。若得修仙血脉,可修长生不死。】
萧昱低笑,声音沙哑:“看来朕的母后可不单单想当太后,还有其他想法,可朕偏不让她如意。”
暗卫跪地:“皇上,苏家似有异动。”
萧昱以指尖蘸墨,在折子上写下几个字——【若有不遵从圣者,格杀无论】。
“传旨,若苏家女不愿进宫,朕亲临苏府,亲自来迎她进宫。”
暗卫惊愕:“那太后……”
“太后?”萧昱抬眼,眸色深得像吞了墨,“朕自幼在她掌心翻筋斗,如今筋斗云长成了,也该翻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