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门前。
雨丝斜织成灰幕,苏峤跪在石狮旁,双膝早已没入半寸积水。铜环叩门声被雨吞得沉闷,却迟迟无人应答。
门内忽传懒洋洋男声:“裴府的狗都认得苏家人,不敢吠,也不敢开。”
苏峤握拳,指节泛白:“裴九昭,三年前你欠我一条命——今日我有求于你,你敢这么干?!”
朱漆小门吱呀开条缝,探出一顶青绸伞,伞下人眉目慵懒,官袍却穿得一丝不苟,正是大理寺卿裴九昭。
裴九昭半蹲,伞沿滴水到苏峤颈后:“我欠的是苏峤,不是‘江陵醉辱人妻’的苏三郎。”
苏峤抬眼,血丝狰狞:“若我肯告诉你,江陵那夜我根本没碰曹锦瑟,你信不信?”
裴九昭挑眉:“信或不信,得看证据。而不是你跪烂膝盖在我裴府。”
苏峤从怀里摸出一枚带血玉扣,递过去:“这是曹家暗卫的腰扣,曹锦瑟贴身侍卫所有。那夜我醒来,它就在我掌心。”
裴九昭指尖一转,玉扣背面刻“锦瑟”二字,微不可见。他神色终于凝住:“你要我如何报恩?”
“明日三司会审,我要你暂代苏家辩护人。”苏峤一字一句,“我知不合规矩,但你大理寺卿有‘特例再审’之权。”
裴九昭垂眸,雨声在他睫毛上碎成星点:“帮你,可以。但我要收利息。”
“利息?”
“苏家祠堂有一副画,是我娘生前的遗愿,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如今有机会了。”
苏峤愣了下,旋即苦笑:“成交。画在,人在。”
裴九昭侧身让出一条缝:“进来换身干衣裳,丑时之前,我要看到全部卷宗的残页——哪怕泡成纸泥,也得给我拼出花来。”
烛火摇晃,照出两具黑衣浮尸,被河水泡得面目模糊。
仵作老周正掰开一人牙关,啧啧称奇:“牙里藏的不是毒囊,是蜡丸,怪哉。”
裴九昭蹲下,用银簪挑出一粒蜡丸,捏碎,里头竟裹着半片薄如蝉翼的金箔,金箔上残留朱色字迹:“……三月壬辰,曹……”
老周眯眼:“像是账册残页,后面被烧。”
裴九昭轻声:“三月壬辰,正是丞相被杀当日。”
门口脚步轻响,苏峤换好青衣,脸色仍苍白:“查到是谁灭口了吗?”
“黑衣人来自北镇抚司,却用江湖弩机,手法四不像。”裴九昭将金箔收入袖中,“更像是有人故意栽赃北镇抚司,再嫁祸苏家。”
苏峤呼吸一滞:“借刀杀人,一箭三雕?好手段。”
裴九昭看他,似笑非笑:“你怕了?”
“我怕?”苏峤咬牙,“我怕的是,明日我们连对手是谁都看不清。”
鼓声擂三通,公堂肃杀。刑部尚书郑槐、大理寺卿裴九昭、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颂各据一案,气氛剑拔弩张。
苏缙率子侄跪于堂下,脊背笔直。
围观的京官百姓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私语如潮。
郑槐拍惊堂木:“带人犯苏珩!”
铁链拖地,苏珩被押上,囚衣血迹斑斑,却抬眼扫视堂上,唇角含笑:“诸位大人,今日好风光。”
郑槐冷声:“弑相之罪,可有申辩?”
苏珩尚未开口,堂外忽传鼓声再响——竟有人敲“登闻鼓”!鼓声急如骤雨,震得众人心口发麻。
一名浑身湿透的小太监扑进来,高举金黄卷轴:“圣旨到——”
众人跪接。小太监展开圣旨,尖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珩一案,朕躬闻之,疑窦丛生。特命九千岁谢无咎代朕监审,即刻赴堂,钦此——”
苏峤猛地抬头,正对上谢无咎缓步踏入的幽深目光。
谢无咎披玄狐大氅,笑意未达眼底:“本千岁来迟,诸位莫怪。”
裴九昭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低声对苏峤:“看,真正的对手来了。”
谢无咎掠过苏珩,停步在苏峤面前,声音温柔得像雪底刀锋:“苏三公子,听说你昨夜跪求裴大人,看来是有办法了?”
苏峤握拳,青筋暴起:“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二哥没有杀丞相。”
“公道?”谢无咎轻笑,“咋家只信证据。”
他抬手,侍卫捧上一只鎏金长匣,匣盖掀开,竟是一摞尚未干透的卷宗,墨迹如新。
谢无咎淡淡道:“江陵别庄当夜所有名册、脉案、酒窖时辰,乃至曹家暗卫调动,皆在此。本王连夜从河里捞的,泡是泡了,好在能辨。”
堂上堂下,哗然一片。
苏缙僵跪的背脊终于颤了颤,眼底浮出死灰复燃的光。
郑槐脸色铁青:“九千岁,此物未经三司勘验,不合程序——”
“程序?”谢无咎抬眼,笑意寒凉,“郑大人,本千岁就是程序。”
他转身,目光掠过裴九昭,又掠过苏峤,最后停在苏珩脸上:“咱家数到三,你若说不出那夜丞相真正的死因,这卷宗便算咋家送你的陪葬。”
“又或者苏二公子想挑战一下本朝的律法,才会松口?”
苏珩舔了舔干裂的唇,忽然大笑:“九千岁何必激我?不要忘了你是阿瓷的未婚夫——”
他抬手指向郑槐,一字一顿:“刑部尚书郑槐郑大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还不知道,是谁带我见曹丞相的。”
郑槐勃然色变:“血口喷人!”
谢无咎笑意更深:“那就请郑大人,说说什么是血口喷人。”
侍卫端上早就备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却泛着诡异的甜腥。
郑槐面色惨白,唇角抽搐,却迟迟不敢接。
堂外百姓轰然,议论声如浪潮。裴九昭趁机上前一步,拱手:“九千岁,既有人证,请开棺验尸,以证真伪。”
谢无咎抬手:“准。”
就在此时,曹锦瑟忽被带上堂,小腹微隆,脸色苍白如纸。她抬眼,正对苏峤,泪如雨下:“三郎,你说过要娶我,为何不认?”
苏峤如遭雷击,满堂哗然。
谢无咎侧头,似笑非笑:“苏三公子,你的桃花债,好像也是你二哥未过门的妻子吧。不妨一并算清?”
苏峤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无形之手扼住。
曹锦瑟忽地跪爬几步,抱住苏珩的腿,哭喊:“千岁救我!是他们逼我,我不这么干,他们就要杀我,我已经没有爹爹了!”
郑槐厉喝:“疯妇胡言!”
裴九昭却俯身,温声:“曹姑娘,他们是谁?”
曹锦瑟颤巍巍抬手,指向郑槐,又指向堂外某个角落:“还有……还有好多人。”
众人循指望去,只见一个年长的嬷嬷混在人群,面色大变,转身欲逃,却被暗卫一把按住。
局势瞬间反转,如惊涛拍岸。
谢无咎垂眸,指腹摩挲着袖中那瓶幽蓝血珠,轻声呢喃:“阿瓷,你布的好局,咱家差点也信了。”
若不是,咱家了解你,可能现在咋家也在局里面了。
无人注意,堂外檐角,一抹纤细身影撑着油纸伞,静静立着。雨水顺着伞沿滴落,遮住她苍白唇角一抹极淡的笑。
她低语:“哥哥们,轮到你们唱下半场了。”
伞面微抬,露出苏瓷的脸——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左臂缠着渗血绷带,却掩不住眸中寒星。
她转身,没入雨幕,只留下一句极轻的自嘲:“我这条命,阎王爷都不敢收。”
雨丝横斜,天色青灰,像极前世她死的那一日。
苏瓷撑着伞,指腹摩挲伞骨,一道旧疤隐隐发烫——那是前世被谢无咎亲手刺穿的地方。
“姑娘,再往前便是皇城门。”影卫低声提醒。
苏瓷抬眼,目光穿过雨雾,落在远处朱红宫墙:“皇上,你不是想娶我吗?我来了。”
同一处宫墙下,前世,她跪得笔直,怀里抱着二哥苏珩血淋淋的头颅。
谢无咎执伞而立,衣不染尘,嗓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阿瓷,交出兵符,我保你苏家全尸。”
她信了他,双手奉上虎符。
换来的却是苏氏男丁腰斩、女眷流放,她本人也被他算计,惨死而亡。
死前她才知道,所谓“保你全尸”,原来是“留你一人全尸”,也是因为全家只有我有这个特殊血脉,这才是最重要的。
……
裴九昭把金箔摊在灯下,残字隐约可辨:
“壬辰·曹府·暗桩·第三。”
他抬眼看苏瓷:“第三是谁?”
苏瓷指尖蘸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名字——【谢无咎】。
裴九昭挑眉:“摄政王?他当年可还没封王。”
“所以才是暗桩。”苏瓷声音轻飘,“前世,他借曹相之手除我苏家,再借我苏家兵符逼宫,一石二鸟。”
裴九昭沉默片刻,忽地笑了:“你想翻的不仅是案,还是命?”
“嗯,想把前世欠我的,一件一件讨回来。”
鼓声擂到第三通,百姓越聚越多。
谢无咎端坐左侧,指尖转着那只琉璃瓶,瓶里幽蓝血珠晃出冷光。
苏珩被押上堂,镣铐叮当作响。
郑槐拍惊堂木:“苏珩,可有申辩?”
谢无咎眸色微暗,指尖一紧,琉璃瓶“咔”地裂出细纹。
曹锦瑟跪下,声音清亮:“臣女曹锦瑟,状告刑部尚书郑槐,于景明二十四年三月初九,以‘朱颜’毒杀先相,并胁迫民女诬陷苏家。”
堂上哗然。
郑槐暴喝:“疯妇!你可知诬告何罪?”
曹锦瑟从袖中抽出一封血书:“此为我父绝笔,藏于我母嫁妆夹层。郑大人,可要验笔迹?”
谢无咎忽地起身,声音依旧温柔:“曹姑娘,身怀六甲,莫要动气。来人——”
“慢着。”苏瓷从人群中走出,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九千岁急什么?怕她多说一句?”
谢无咎望向她,眼底幽蓝翻涌:“阿瓷,你身子弱,不该淋雨。”
“我身子弱?”苏瓷轻笑,抬手解开左臂绷带,露出尚未愈合的刀伤,“再弱,也记得是谁拿银针从这里穿过去。”
堂上百官面面相觑,百姓屏息。
谢无咎叹息:“过去,何必再提?”
“不提?”苏瓷声音陡然凌厉,“那便提今生——昨夜,你以我为饵,引我三哥入局。这账怎么算?”
谢无咎垂眸,指尖摩挲腕间旧疤,忽地笑了:“阿瓷,你可知我为何非要苏家血?”
“北狄寒毒,需极阳血脉镇压。”苏瓷压低声音靠近谢无咎耳边答得平静,“前世你取我血,可惜——”
她抬手,亮出另一枚琉璃瓶,瓶中血珠赤红如朱砂,“你拿走的,是阿灼的血;我留下的,才是我的。”
谢无咎脸色终于变了。
苏瓷继续道:“极阳血脉,需心甘情愿。前世我死不瞑目,血中带煞,你饮之,毒发更快。今生你仍执迷不悟,我便成全你——”
她拔开瓶塞,血珠滚入掌心,竟燃起赤金火焰。
裴九昭适时开口:“诸位大人,北狄寒毒,遇极阳血则焚。九千岁体内毒火已旺,再不收手,恐自焚其身。”
谢无咎望着那团火,眼底幽蓝褪去,露出久违的茫然:“阿瓷,你恨我至此?”
“不恨。”苏瓷声音轻得像雪落,“我只是不想再死一次,我想活。”
百姓群中,忽然有人高喊:“太后懿旨到——”
来人双手奉上金匣:“太后口谕,曹相之死,系郑槐与北狄勾结,九千岁毫不知情。即刻收押郑槐,苏氏无罪开释。”
郑槐面如死灰,嘶声喊冤,却被暗卫拖下。
谢无咎站在原地,仿佛没听见,只定定望着苏瓷:“阿瓷,我欠你的,来世再还,可好?今世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了。”
苏瓷摇头:“来世太远,我要今生。”
她抬手,凤羽针破空而出,直指谢无咎眉心。
却在离他一寸处停住,针尖微颤,终究偏了半寸,钉入他身后朱红立柱。
“前世你杀我一次,今生我饶你一次。”苏瓷转身,声音散在雨里,“谢无咎,我要你永远记得欠我的。”
雨停了,天边泛起彩虹边。
苏珩卸了镣铐,站在石阶下,仰头望她:“小妹,回家?”
苏瓷点头,却在抬脚时,忽觉一阵眩晕。
谢无咎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