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里,京师忽然飘起细雪;雪片像被谁撕碎的诏书,一片一片贴到朱门上。
苏府后园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苏瓷披着一件男式貂裘闪身而出——裘衣是谢无咎上月悄悄留下的,袖口还留着他的冷檀气息。
她怀里抱着一只描金漆匣,匣里只放一枚小小的玉瓶,瓶里封着一滴血。
那是阿还昨夜咬破她手指时,她反手塞进瓶里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隐约觉得:真相若想翻盘,必须从这滴血开始。
角门外,裴九昭已提着一盏青釉灯笼等了许久。灯笼上绘的并非梅兰,而是一只敛翅的鹤,鹤眼以朱砂点成,在雪光里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再验一次。”苏瓷把漆匣递过去,“我要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果。”
裴九昭没问缘由,只侧身让出一步,露出背后一架小小马车。车帘低垂,却隐约传来婴儿弱弱的鼻息——阿还竟也在车里。
苏瓷心头骤紧:“你要把孩子带去哪?”
“去一个能让死人开口的地方。”裴九昭声音压得极低,“今夜之后,你可能再也不敢抱他。”
昭台宫已废十五年,宫墙半塌,积雪没过脚踝。正殿穹顶早被火烧穿,月光与雪光一起漏下来,照得殿内那尊无头石佛泛着幽蓝。
佛前,摆着一只黑檀小案,案上供着一只瓷碟。碟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浮着三根银针。
裴九昭把阿还平放在案前,指尖一挑,银针依次扎入婴儿左足踝、右腕、眉心。
三滴血落入水中,竟不交融,反而各自游走,像三尾小鱼。
——幽蓝、赤金、紫晕,三色之外,第四色悄然浮现:青。
青得极淡,像春草初生,又像铜镜多年积出的铜绿。
裴九昭盯着那抹青,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四色血……原来传言是真的。幽蓝为蛊,赤金为将,紫晕为帝,青色——主母仪。”
苏瓷听得心惊:“母仪?谁的母仪?”
裴九昭抬眼,眸底第一次出现迟疑:“前朝末帝之母,端敬太后。”
末帝早已身死国灭,可端敬太后却在亡国当日失踪,传闻她带走了最后一滴“青凰血”,可逆转龙脉。
苏瓷低头看阿还——孩子正睁着眼,黑溜溜的瞳仁里映着四色血光,像一面小小铜镜,照出她自己的影子,也照出她自己眉心那一点朱砂痣。
朱砂痣忽然发烫,像有人隔着皮肉点了一把火。
裴九昭轻声补刀:“还有一种可能——阿还根本不是孩子,而是‘青凰血’凝出的器灵。谁养他,他便认谁做母;谁毁他,他便噬谁为祭。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踏碎积雪的声响。
谢无咎裹着一身夜行衣掠进来,肩头落满碎雪,像披了一肩冷星。他怀里抱着一只同样小小的襁褓,却空空如也。
“我来晚一步。”他目光扫过阿还,眼底情绪翻滚,“宫里出事了——慈宁宫的小佛堂,昨夜被人放了一把火,火里抬出一具焦骨,骨缝里滴着四色血。”
苏瓷指尖一抖:“太后?”
“太后无恙。”谢无咎声音低冷,“可焦骨怀里,抱着一只空襁褓。襁褓上绣着阿还的小名。”
裴九昭脸色骤变:“有人用假婴调虎离山,真正的阿还仍在我们手里。可若焦骨也能滴出四色血,说明——”
苏瓷接下去:“说明这世上,不止一个阿还。”
殿中瞬息死寂,连雪落声都停了。
阿却忽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苏瓷的指尖,软软喊了一声:“凉——”
那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点不属于婴儿的沙哑,像有人隔着十年风霜,隔着生死轮回,喊她的小名。
苏瓷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端敬太后的声音。
她曾在梦里听过无数次——亡国那夜,端敬太后抱着襁褓里的末帝,一步一步走上昭台宫最高的飞檐,最后回头对她笑:“阿瓷,你终究会来陪我。”
第二日,京师流言四起:
“九千岁私藏妖婴,意图颠覆龙脉!”
“昭睿贵妃拒不奉诏,与九千岁连夜私奔!”
“慈宁宫走水,太后被魇,梦中直呼‘端敬’之名!”
流言像雪片,越滚越大。
第三日,萧昱突然下旨——
“苏氏双姝,一并入宫。长女为昭睿贵妃,次女为慎贵嫔。三日后行册封礼。”
旨意末尾,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若双女抗旨,夷苏氏三族。”
苏府上下,一夜雪满头。
苏灼抱着阿还,站在廊下看雪。
她忽然弯腰,把脸贴在阿还耳边,轻声问:“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阿却眨眨眼,伸出小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苏灼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那一点,一模一样。
她忽然懂了。
阿还,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他是“青凰血”凝出的器灵,也是端敬太后留给这天下最后一把刀。
谁握刀,谁就得承受刀锋反噬。
谁养刀,谁就得用命去祭刀。
入宫那日,京师万人空巷。
两顶软轿,一朱一青,同时从苏府抬出。
朱轿里坐着苏瓷,怀里抱着阿还;青轿里坐着苏灼,怀里抱着一只空襁褓。
轿帘半掀,谢无咎骑着黑马,远远跟在朱轿旁。
他腰间佩剑已解,只悬着一只小小的玉扣——那是阿还满月时,苏瓷亲手系在他剑柄上的。
玉扣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若有一日,刀口向我,请先杀我。】
谢无咎指尖抚过那行字,眼底情绪翻滚。
他忽然打马上前,隔着轿帘低声道:“阿瓷,我改主意了。”
苏瓷没掀帘,只轻声回:“嗯?”
“我不让你进宫。”
“然后呢?”
“然后——”谢无咎抬头,望向宫墙之上那面猎猎作响的龙旗,“我带你走。去哪都行,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苏瓷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谢无咎,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抬手,指尖在帘上轻轻一点,帘子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入宫的道路漫长而寂静。
“看来皇上真的被苏家的女儿入迷了,怎么还娶她呀……”
“哎,之前进宫都出了意外……”
“不要乱说,我们要相信皇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会不会是皇上……”
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打断了……
“不要乱说,小心杀九族……”
“也是,我们一个一个的是平民百姓有什么好说的……”
……
听着大家的话,让这在场的每个人都想着不同的事情……
苏瓷也知道皇上是为什么?
但是自己也不得不听呀。
等进宫在说吧……
朱轿与青轿同时停在午门外。
宫门大开,萧昱亲自迎出。
少年天子一身玄衣,腰间悬着一只与谢无咎一模一样的玉扣。
他目光扫过两顶轿子,最后落在苏瓷怀里那只小小的襁褓上,轻声道:“朕来接你了,阿瓷。”
苏瓷抬眼,目光穿过他,落在他身后那尊巨大的铜镜上——铜镜里,映出她自己的脸,也映出阿还的脸。
两张脸,一模一样。
朱砂痣,一模一样。
她忽然懂了。
阿还,就是她自己。
是她前世未竟的执念,是她今生未还的债。
她若入宫,便是把自己送进刀口;
她若逃,便是把苏家三百口送进刀口。
进退,都是死局。
她低头,吻了吻阿还眉心的朱砂痣,轻声道:“阿还,娘带你回家。”
然后,她转身,走向宫门。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锋上。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
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最后一缕天光被隔绝在外。
她听见身后传来谢无咎的声音,低哑而决绝:
“阿瓷,我等你。
等你出来,或者——
等我杀进去。”
宫门合拢的刹那,阿还忽然睁开了眼。
黑溜溜的瞳仁里,映出四色血光,也映出苏瓷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笑,笑得温柔而残忍。
“阿瓷,”影子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苏瓷指尖一颤,一滴血落在阿还唇边。
血珠滚落,竟在空中凝成一行小字:
【下一局,轮到你做刀。】
宫墙之外,谢无咎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雪地里。
他掌心摊开,赫然是另一只与萧昱一模一样的玉扣。
玉扣背面,刻着一行新刻的小字:
【若有一日,刀口向你,我先杀我自己。】
雪落无声。
棋局,才刚刚开始。
冬至后的第五日,京师破晓的钟声被大雪捂得钝重。
长乐宫第一缕晨光尚未透进飞檐,阿还却在襁褓里睁开了眼。
他伸出短短的小指,勾住苏瓷垂落的一缕发——那发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乌黑褪成雪色。
苏瓷悚然一惊,拔下发簪照向铜镜:镜中自己眉心的朱砂痣,竟移到了阿还耳畔,像一粒赤色泪珠。
更诡异的是,阿还另一只手,正牢牢攥着一只半旧香囊。
香囊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鸾尾却用极细的金线锁成“谢”字篆体,针脚是她亲手所绣——
可那香囊早在半月前,被她同谢无诀的断发一并埋进了昭台旧殿的石佛脚下。
谁把它挖了出来?又谁把它塞进了襁褓?
最骇人的是,香囊里还有温度,像一颗刚离体的心脏。
卯正一刻,慈宁宫、御书房、北镇抚司同时收到一封无字血书。
血书由人捧盘高举,盘中盛着三滴冻成冰珠的血,颜色各异——
慈宁宫得幽蓝,御书房得赤金,北镇抚司得青碧。
三滴血珠排成品字形,像极了一枚缺了“紫晕”的血契。
送血书的人,皆戴一张同样的青铜面具,面具额心刻着“还”字。
慈宁宫的嬷嬷当场呕血,御书房的内侍吓得失禁,北镇抚司的千户拔刀却砍了个空——
面具人化作一地碎雪,只留下一句飘忽的耳语:
“缺的那一滴,在阿还心里。”
三处同时陷入死寂。
缺一滴,便无法成契;无法成契,便无人能真正拥有这个孩子。
于是,一场不见血的争夺,在黎明时分悄然拉开帷幕。
辰时,苏瓷抱着阿还入偏殿梳妆。
铜镜刚抬上来,镜面忽起涟漪,像被无形之手搅动。
涟漪散尽,镜中竟映出另一座宫殿——
灯火煌煌,谢无咎披素衣立于龙案前,案上摆着一只小小牌位:
“大胤端敬太子萧庭之位”。
谢无咎以匕首划破指尖,血珠滚落牌位,却顺着木纹渗入,最后凝成一行小字:
“吾以血偿,愿汝之器永沉。”
下一瞬,镜中谢无咎抬眼,目光直直穿过铜镜,与苏瓷对视。
他张口,无声说了两个字:
“救我。”
铜镜“哗啦”一声碎裂,碎片割破苏瓷指尖,血珠滴在阿还眉心朱砂痣上。
朱砂痣忽然裂开一道细缝,像极小的嘴,将血珠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却咯咯笑起来,笑声却带着成年男子的低哑:
“阿姐,我疼。”
——那是谢无咎的声音。
苏瓷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忽然意识到,阿还不仅是器灵,更是“容器”与“钥匙”合二为一:
他是锁,锁着谢无咎的命;
他也是钥匙,钥匙孔里,藏着她自己的血。
午时,圣旨突降——
“昭睿贵妃苏氏,即刻移居凤仪宫,无诏不得出。”
“九千岁谢无咎,即刻入宫面圣,不得延误。”
两道旨意,一前一后,像两把刀同时架在苏瓷与谢无咎的脖子上。
苏瓷抱着阿还,站在凤仪宫高高的丹墀上,望着远处策马而来的谢无咎。
他素衣未换,发间落满雪,像从一场旧梦里跋涉而来。
宫门紧闭,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御林军的长戟。
谢无咎远远望向她,忽然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抓。
苏瓷怀中阿还竟同时抬手,抓住一缕无形的空气。
下一瞬,谢无咎的掌心裂开一道血口,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阿却眉心朱砂痣同时渗血,血珠滚落,在苏瓷掌心绽开一朵同样的红梅。
两人掌心红梅同时开口,声音却重叠在一起:
“阿瓷,你愿意做我的皇后,还是做我的刀?”
苏瓷指尖一颤,红梅花瓣簌簌而落,竟在空中凝成一行小字:
“皇后是笼,刀是刃。
笼可囚我,刃可破笼。
你选哪一个?”
未时,太后亲临凤仪宫。
她带来一只鎏金小匣,匣中盛着一枚半旧同心结。
同心结由两缕发编成,一缕乌黑,一缕雪白。
太后指尖抚过同心结,声音温柔得像慈母哄睡:
“这是哀家与废太子大婚那日,结下的同心结。
黑发是哀家的,白发是废太子的。
如今,哀家把它送给你。”
她抬眼,望向苏瓷:“只要你肯把阿还交给哀家,哀家便让你与九千岁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