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凤仪宫烛火未燃,雪色透窗,照得殿内一片惨白。
太后将鎏金小匣轻轻推至苏瓷面前,指尖却停在匣沿,像一条伺机而动的银环蛇。
“阿瓷,”她声音更低,“你以为哀家只要孩子?”
苏瓷垂眸,看见匣中同心结忽然蠕动——乌黑的那缕发,竟像活物般缠上雪白,一寸寸勒紧,直至雪白断成齑粉。
“哀家要的,是‘青凰血’自己选。”太后抬手,指尖在阿还眉心朱砂痣上一点。
啪——
朱砂痣竟裂开一道竖缝,露出一线幽绿瞳孔。
瞳孔转动,直勾勾盯住太后。
太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
“你瞧,”她柔声道,“它先看了我。”
话音未落,殿顶忽坠下一道黑影——谢无咎自藻井跃下,素衣染血,掌心握着那枚本该在萧昱腰间的玉扣。
玉扣已碎,碎片割破他指腹,血珠滚落,却悬在半空,凝成一枚极小的血剑。
血剑剑尖直指太后眉心。
“退后。”谢无咎声音嘶哑,“否则我让它先杀你。”
太后却笑了,抬手抚过自己鬓边,摘下一根鎏金簪。
簪头雕着一只振翅青鸾,鸾喙衔着一粒紫珠——正是御书房缺失的那滴“紫晕”血。
“你杀不了我。”她将紫珠轻轻按进阿还裂开的朱砂痣里,“缺的那一滴,如今齐了。”
轰——
殿内所有铜镜同时炸裂,碎片化作漫天银蝶,每一片蝶翼上都映着不同时间的昭台宫——
有的映着十五年前的大火,有的映着苏瓷前世自刎,有的映着谢无咎血洗金銮……
银蝶盘旋,最终聚成一面巨大的水镜。
镜中,萧昱立于龙案前,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缓缓刺向自己心口。
匕首柄上,赫然刻着“阿瓷”二字。
苏瓷瞳孔骤缩——那是她前世亲手打造、用来刺杀废太子却最终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
“看见了吗?”太后轻声道,“你的皇帝,正在用他的死,逼你选。”
谢无咎忽然上前一步,将苏瓷与阿还同时揽入怀中,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我带你走。”
“怎么走?”苏瓷颤声问。
“用我这条命。”
他抬手,将那枚血剑抵住自己咽喉,“青凰血需以帝王血为引,方能彻底苏醒。若我先死,它便只能认你为主——”
“你疯了!”苏瓷失声。
“疯的是你。”太后打断她,指尖轻弹,水镜中画面骤变——
苏氏三族被押至午门,雪地上跪满乌泱泱的人头。
刽子手高举的刀锋,映出苏灼怀里那只空襁褓。
“选一个吧,阿瓷。”太后叹息,“做皇后,他们活;做刀,他们死。”
苏瓷低头,看见阿还正用那线幽绿瞳孔望着自己,小手抓住她一缕白发,轻轻摇了摇。
像在说:阿姐,别哭。
她忽然懂了——
阿还从来不是刀,也不是锁。
他是镜子。
照出她所有不敢面对的真相:
她前世欠谢无咎一条命,今生欠苏氏三百口命。
她若逃,谢无咎会用命替她偿;她若留,苏氏会用命替她偿。
而阿还,只是静静等着她,亲手打碎这面镜子。
苏瓷抬手,接过太后递来的同心结。
乌黑的发在她指尖寸寸成灰。
她转身,将阿还放入谢无咎怀中,轻声道:
“带他走。”
“那你呢?”谢无咎眼底血红。
“我?”苏瓷抚过他眉眼,像抚过一场未醒的梦,“我去还债。”
她俯身,在阿还眉心朱砂痣上落下一吻。
裂缝合拢,幽绿瞳孔消失,朱砂痣恢复如初。
阿却忽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谢无咎一缕发,含糊不清地喊:
“爹——”
谢无咎浑身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阿还开口。
苏瓷却已转身,走向殿外。
雪落无声,她的背影在宫墙尽头化作一点朱红,像雪地里最后一瓣梅。
谢无咎抱紧阿还,忽然明白——
她从未想过逃。
她要用自己,换所有人活。
亥时,宫门落锁。
苏瓷立于金銮殿前,掌心握着那柄前世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
萧昱立在龙阶之上,胸口已洇开一片殷红。
他望着她,轻声道:
“你来了。”
苏瓷抬眼,目光穿过他,望向殿顶悬着的那面铜镜。
镜中,谢无咎抱着阿还,策马冲出城门。
雪色漫天,像一场盛大的白丧。
她忽然笑了,匕首翻转,抵住自己心口:
“这一局,轮到我做刀。”
血珠滚落,滴入殿前积雪。
雪瞬间融化,露出底下埋着的、十五年前昭台宫被火烧焦的地砖。
地砖缝隙里,一株青色小草破土而出。
草叶舒展,竟是一枚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那是阿还留给她的最后一把钥匙。
用她自己的命,换天下人活。
冬至第六日,京师雪停。
百姓晨起,发现午门前跪满的苏氏族人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青色小草,从雪地里钻出,连成一条蜿蜒的小路,直指北方。
路的尽头,谢无咎抱着阿还,立于昭台宫废墟之上。
他掌心托着那枚已碎成齑粉的玉扣,轻声道:
“阿瓷,你看。”
“你终究,还是困住了我。”
“而我,心甘情愿。”
冬至后第七日,京师雪霁,长街如洗。
卯时三刻,北镇抚司大门洞开,一匹玄甲黑马踏雪而来,马上少年披绯色飞鱼服,腰间鸾带翻飞,像一簇跳动的火。
他是谢无咎的义弟——沈星澜,北镇抚司最年轻的镇抚使,亦是谢无咎少时在“暗寮”中唯一的生死之交。
今日,他奉皇命回京,押解一名“钦犯”。
囚车碾过积雪,发出钝重的吱呀声。
囚笼里坐着一个女子,囚衣单薄,锁骨间锁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链——锁骨销魂钩,专封武脉。
她垂着头,墨发遮面,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颔。
却在经过昭台宫废墟时,忽然抬头。
一瞬,风雪仿佛都停了。
沈星澜勒马回身,正对上一双极静的眸子——
那眸子像一泓冻湖,湖底燃着幽蓝火。
“……阿阮?”他几乎失声。
女子却弯了弯唇,声音沙哑:“沈大人认错人了,奴是阮娘——钦犯阮娘。”
沈星澜指节骤紧。
阮阮,原名阮青鸾,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江南小镇,襁褓中便订下娃娃亲。
十三岁那年,阮家获罪,满门抄斩,阮阮被充入教坊司;他则被谢无咎暗中送入暗寮,从此天各一方。
七年后重逢,她竟成了“钦犯”。
而囚车所往之处,正是凤仪宫。
——皇上要她指证苏瓷“妖婴祸国”。
同一时刻,凤仪宫。
苏瓷立于铜镜前,指尖抚过眉心。
朱砂痣已淡成一痕绯影,仿佛随时会消散。
镜中却忽然浮现另一张脸——
少女着鹅黄襦裙,鬓边别一朵红山茶,正踮脚去摘春樱。
那是她的青梅竹马,陆惊鸿。
陆家与苏家是世交。
她五岁那年,随父赴扬州查案,在瘦西湖畔遇见陆惊鸿。
少年比她大三岁,生得一副桃花面,却有一双狼似的眼睛。
他教她凫水、教她掷柳叶刀、教她在雨夜里辨风向。
十三岁那年,他送她一枚青玉小印,上刻“吾妻阿瓷”。
十四岁那年,陆家因卷入夺嫡被流放岭南,从此音讯全无。
直至此刻,镜中少女回眸一笑,画面骤然碎裂——
碎镜边缘渗出殷红,像一滴滴血泪。
侍女春枝跪地:“娘娘,慈宁宫传话,太后请您去‘看戏’。”
戏台搭在慈宁宫后苑,台上演的是《桃花扇》。
演李香君的,正是阮青鸾。
她水袖翻飞,唱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时,忽地拔下鬓边金簪,反手刺入自己肩头。
血溅雪纱,像一树怒放的红梅。
太后抚掌大笑:“好一个‘血染桃花’!”
苏瓷却看见,阮青鸾在倒下的瞬间,对她无声说了三个字:
“杀了我。”
当夜,沈星澜秘密求见谢无咎。
镇抚司地牢幽冷,壁上悬一盏青釉灯,灯焰跳动,映出两人少年时的影子——
一个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野狗,一个是被灭门的小狼崽。
他们曾并肩躺在雪地里分一口馊馒头,也曾在暴雨夜为对方挡过十七刀。
“阮阮不能死。”沈星澜开门见山,“她是被胁迫的。”
谢无咎负手立于铁窗前,背影孤削如刃:“皇上要用她做最后一枚钉,钉死阿瓷。”
“那就反钉。”沈星澜咬牙,“我查过卷宗,阮家当年之罪,是太后一手炮制。只要翻案——”
“翻不了。”谢无咎转身,眸色深冷,“卷宗早被焚,证人一个不留。”
沈星澜沉默良久,忽地笑了,笑意带血:“那我便劫狱。”
谢无咎盯住他:“你会死。”
“那便死。”少年眼底燃着野火,“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谢无咎指尖微颤。
这一瞬,他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若苏瓷被困,他亦会不惜一切。
“三日后,阮青鸾将过昭台宫。”他低声道,“我替你开路。”
同一夜,苏瓷收到一封密信。
信笺无字,只一枚青玉小印——当年陆惊鸿所赠。
印底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血里裹着一粒极小的金砂。
她忽然想起,陆惊鸿曾告诉她:
“若有一日我死了,血里会藏一粒金砂,那是我陆家的密信。”
她割破指尖,以血融血。
金砂化开,凝成一行小字:
“子时,昭台宫废井。——鸿”
子时,雪又落。
昭台宫废墟下,果然有一口废井。
井沿覆满青苔,井底却透出微光。
苏瓷攀绳而下,落地时踩到一片柔软——
是满地的山茶花瓣,红得像火。
井壁凿出一间密室,室内燃着鲸油灯。
灯下,陆惊鸿白衣染血,正俯身调香。
他左臂齐肩而断,断口裹着白纱,却仍有血渗出。
“阿瓷。”他回头,笑得温柔,“你长大了。”
苏瓷眼眶骤热:“你的手……”
“换你一条生路。”他轻声道,“我用这条手,从岭南杀回京师,只为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阮青鸾是我义妹,她不会害你。”
“第二,太后与萧昱并非母子,而是……母女。”
“第三,”他顿了顿,眸色骤冷,“你才是真正的端敬太后转世。”
密室烛火忽暗。
陆惊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十五年前,昭台宫大火,死的不是太后,而是你的替身。
真正的端敬太后,以秘术转世为苏家女,带着青凰血,等一个翻盘的机会。
萧昱,是你前世亲子;阿还,是你前世执念所化的‘容器’。
而谢无咎……”
他忽然伸手,抚过苏瓷眉心朱砂痣:
“他前世,是你亲手杀死的最后一个忠臣。”
苏瓷指尖冰冷。
“这一局,”陆惊鸿微笑,“我来替你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截断剑,剑身刻着“谢”字篆体,正是谢无咎前世佩剑“听雪”的残片。
“用它,”他轻声道,“杀了萧昱。”
三日后,押解阮青鸾的队伍果然经过昭台宫。
沈星澜率死士劫囚,谢无咎暗中破阵。
阮青鸾却在混乱中,反手将销魂钩刺入自己心口——
“阮阮!”沈星澜抱住她,目眦欲裂。
阮青鸾却笑了,血从唇边溢出:“星澜哥哥……别哭……我……终于……自由了……”
她指尖颤抖,将一枚染血的玉扣塞入他掌心——
那是他十三岁送她的定情信物。
“替我……活下去……”
她阖眼,最后一滴泪落在雪里,凝成冰。
与此同时,凤仪宫。
苏瓷立于铜镜前,镜中浮现谢无咎的影子——
他正抱着阮青鸾的尸体,跪在雪地里,像一头受伤的狼。
她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曾这样,抱着一个少年,跪在昭台宫废墟。
那时,少年对她说:
“若有来生,我愿为你做刀。”
如今,刀已出鞘。
她转身,走向金銮殿。
——这一次,她要做执刀的人。
冬至后第十日,京师大雪初霁,日色却苍白得像一截冻骨。
慈宁宫的小佛堂在重建,檀香混着焦木气息,一缕缕渗入凤仪宫的纱窗。
苏瓷立在廊下,掌心托着一只鎏金小匣——匣里装着阮青鸾临死前塞给她的东西:
半枚青铜面具、一截断钗、一粒冻成冰珠的血。
血是幽蓝色,像被冻住的深海。
春枝低声禀报:“娘娘,沈大人求见。”
沈星澜踏进殿时,肩头落满碎雪,一身丧服,怀里抱着一只黑漆木匣。
他比七日前更瘦,眼底却燃着两簇幽绿的火。
“我来还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