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木匣放在案上,打开——
里面是一副完整的青铜面具,额心刻着“还”字。
左半边,是阮青鸾死时手中攥的;右半边,在沈星澜匣中。
两半严丝合缝,像从未碎过。
“阮阮没死。”沈星澜声音嘶哑,“她假死脱身,如今人在‘断香楼’。”
苏瓷指尖一颤:“断香楼?”
那是京师最神秘的戏班,只在子时唱戏,唱的是活人听不得的“阴折子”。
传说入楼者,须以血为票,以魂为座。
“我要带她走。”沈星澜抬眼,眸色近乎哀求,“但我需要你的‘青凰血’,破楼门禁。”
苏瓷沉默良久,忽问:“代价呢?”
沈星澜从袖中取出一封血书——
是谢无咎的笔迹,却写着:
“以吾之魄,换阮氏一命。——谢无咎”
子时,断香楼。
楼在京师最荒的北城根,原是一座废弃的镇妖观。
飞檐上悬着无数白灯笼,灯笼上绘着血红的“戏”字。
苏瓷与沈星澜立于楼前,雪落无声。
楼门吱呀自开,门内是一条极长的甬道,两侧悬着铜镜。
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们,而是——
第一面镜:少年沈星澜在乱葬岗挖坟,从尸堆里刨出一个小女孩,女孩左眼下一粒朱砂泪痣;
第二面镜:女孩长大,在教坊司的梨园中起舞,脚踝系着银铃;
第三面镜:女孩被按在雪地里,太后以金簪划破她喉咙,血溅在谢无咎衣摆;
第四面镜:空。
沈星澜呼吸骤停。
甬道尽头,是一方戏台。
台上垂着朱红帷幕,帷幕后影影绰绰一个身影——水袖翻飞,像在唱《牡丹亭》。
却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声音沙哑,像被火燎过。
帷幕无风自落,露出阮青鸾的脸。
她一袭血衣,左眼眶空空,只剩黑洞洞的伤口。
右眼却完好,眼角那粒朱砂泪痣,红得像要滴出血。
“星澜哥哥。”她轻声道,“你来得太晚啦。”
她抬手,指尖勾了勾——
沈星澜怀中木匣忽然炸开,青铜面具碎片化作数十只黑蝶,扑向苏瓷眉心朱砂痣。
黑蝶触肤即化,苏瓷只觉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从骨缝里抽离。
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浮起一枚青色凰纹,正一点点褪成灰白。
阮青鸾在台上咯咯笑起来:“多谢娘娘,赐我新生。”
沈星澜终于明白——
阮青鸾不是被胁迫,而是自愿。
她以自身为饵,引苏瓷入局,只为夺“青凰血”重塑肉身。
“为什么?”他声音发颤。
阮青鸾歪头,右眼温柔,左眼空洞:“因为我恨。”
“恨谁?”
“恨你。”她轻声道,“恨你当年明明能救我,却为了谢无咎,把我丢在乱葬岗。”
沈星澜如遭雷击。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
他奉谢无咎之命,去乱葬岗埋一具“替身”,却意外挖出尚有气息的阮阮。
谢无咎说:“她若活,必成祸患。”
他犹豫再三,终是把她送去了教坊司。
“我……”他踉跄一步,“我以为那是救你……”
阮青鸾却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帷幕后。
那里,立着一座小小的神龛,龛里供着一尊无头石佛,佛前摆着一只瓷碟。
碟里,盛着四色血——幽蓝、赤金、紫晕、青碧。
只差一滴,便可成契。
阮青鸾以指尖蘸血,在自己空洞的左眼眶里,缓缓画上一只青色凰纹。
“从今天起,”她轻声道,“我才是端敬太后。”
同一夜,谢无咎被囚于北镇抚司最深的地牢。
牢中无灯,只有一截鲸脂香,香头燃着幽绿的火。
香名“密罗”,产自西域,一炷值千金。
燃之可见旧人。
谢无咎盘坐香前,看见十五岁的自己——
少年跪在昭台宫废墟,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女童。
女童左眼下一粒朱砂泪痣,却已气绝。
那是真正的阮青鸾。
如今的“阮青鸾”,不过是太后以秘术炼制的“香傀”,以密罗香为骨,以仇恨为魂。
而他,亲手把她的尸体,交给了太后。
“我欠她一条命。”谢无咎低声道,“也欠你。”
香雾中,浮现苏瓷的脸。
她眉心朱砂痣已淡成一抹灰影,像随时会消散。
他忽然抬手,以指尖划破眉心——
血珠滚落,在香头上“滋啦”一声,化作一缕青烟。
青烟凝成一行小字:
“以我之血,换你之生。”
冬至后第十五日,京师再雪。
苏瓷被软禁于凤仪宫,每日亥时,太后必来“探病”。
太后手中握着一只鎏金小匣,匣中装着阮青鸾新得的左眼——
那是一枚极小的青色宝石,宝石深处,隐约可见一只振翅的凰。
“再有三日,”太后柔声道,“青凰血彻底苏醒,你便可解脱了。”
苏瓷却问:“解脱之后,我是谁?”
太后微笑:“你是我。”
她抬手,指尖抚过苏瓷眉心——
那里,已空无一物。
朱砂痣,被黑蝶带走了。
同一日,谢无咎越狱。
北镇抚司地牢被破,守军却无一伤亡——
所有人,皆在密罗香中沉睡,梦见自己最想见的人。
谢无咎负伤,一路潜行至昭台宫废墟。
废墟下,那口废井已被封死,井口压着一块巨大的镇妖石。
他跪于石前,以血为墨,在石上画下一道符——
符成,石裂,井底传来婴儿的啼哭。
却不是阿还。
而是一个与阿还一模一样的孩子,只是眉心没有朱砂痣。
“这是……”谢无咎瞳孔骤缩。
“替身。”身后传来陆惊鸿的声音。
白衣青年自断壁残垣间走出,断臂处垂着空荡荡的袖管,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截断剑。
“真正的阿还,在太后手里。”陆惊鸿轻声道,“而你怀里的,是你前世亲手杀死的——端敬太子。”
谢无咎如坠冰窟。
前世,端敬太子年仅五岁,被太后以“妖星”之名献祭。
刽子手,正是谢无咎。
“你杀他一次,”陆惊鸿道,“如今,还要再杀第二次吗?”
冬至后第十八日,大雪封城。
慈宁宫设宴,名为“青凰宴”。
宴上,太后将当众以“青凰血”炼制长生丹。
丹成,需以帝王心头血为引。
萧昱,被绑在丹炉前。
苏瓷立于丹炉另一侧,腕上系着银链,链上穿着四色血珠。
阮青鸾坐于太后身侧,左眼青色宝石在灯火下幽幽发亮。
“开始吧。”太后微笑。
刀起,刀落——
却不是刺向萧昱。
阮青鸾忽然反手,将匕首刺入太后心口。
“你……”太后瞪大眼。
阮青鸾轻声道:“太后娘娘,您忘了吗?香傀,也是会反噬的。”
丹炉轰然炸裂,四色血珠飞溅。
苏瓷腕上银链寸寸断裂,一道青色凰影自她眉心冲出,直扑阮青鸾。
两股力量相撞,炸开漫天青光。
青光中,浮现一个少女的身影——
十三岁的苏瓷,立于昭台宫大火前,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左眼下一粒朱砂泪痣。
那是真正的端敬太子。
而如今的“阿还”,不过是她执念所化。
雪霁后的第一缕晨光,并未落在皇城,而是落在了京师外三十里的“无灯渡”。
渡口无灯,唯有一艘乌篷小舟泊在冰面上,舟头悬一只白纸灯笼,灯笼无火,却通体发亮,像一轮冷月沉在水里。
舟内,谢无咎解下外袍裹住阿还,自己只着单衣。
阿还睡着,眉心青纹淡若春草。
苏瓷坐在对面,掌心托着那粒幽蓝血珠——阮青鸾留给她的“钥匙”。
“它叫‘鲛人泪’。”
谢无咎低声解释,“阮青鸾不是人,是太后早年豢养的‘香鲛’。
香鲛泣而成珠,珠里藏一段记忆。
她刺死自己,是把这段记忆留给你。”
苏瓷垂眸,血珠在她掌心轻轻滚动,像一颗不肯凝固的心。
她忽地用力一握——
幽蓝光晕炸开,化作一幕无声的画面:
十四岁的阮青鸾,被锁在慈宁宫地下冰窖,锁骨间尚未销魂钩,而是一条极细的银链。
链的另一端,系在一个女人脚踝——
那女人背对而立,凤袍委地,发间十二旒冕,分明是……苏瓷的脸。
“是我?”苏瓷喃喃。
谢无咎却摇头:“是你前世的‘影身’,太后用她试阵。”
画面再转——
冰窖火起,银链熔断,小阮青鸾拖着半死的影身逃出,影身临死前割下一缕发,塞进她掌心:
“替我看着她,别让她再被吃掉。”
苏瓷胸口像被冰锥刺穿。
原来阮青鸾拼死留给她的,不是仇恨,而是一句迟到的嘱托。
无灯渡的对岸,忽然亮起一串赤色风灯。
灯影里走出一个人——陆惊鸿,臂已续好,却非木非骨,而是青竹雕成,竹节里灌满密罗香。
他抬手,竹指轻弹,一盏风灯飞落舟头:
“我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风灯里,困着一道小小黑影,形状如婴,却生着蝶翼——
那是太后残魂炼成的“劫蛹”。
“太后没死透。”陆惊鸿声音温柔,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她把自己拆成七份,藏进七个‘劫蛹’。
这只是其一。”
谢无咎握住苏瓷的手,掌心微凉:“其余六份在哪里?”
陆惊鸿笑而不答,只抬手一揖,竹臂折作两截,一截化作青笛,一截化作船篙。
笛声起,冰面自中间裂开一道墨线。
“渡河吧。”他说,“河这边是旧债,河那边是新账。”
乌篷小舟行至河心,冰面忽合,笛声骤断。
四下陷入绝对黑暗,连雪光也被吞噬。
阿还惊醒,小手抓住苏瓷衣襟,声音却不再是婴语,而是一缕极老的妇人嗓音:
“阿瓷,你终究来陪我。”
谢无咎立刻以指封住阿还眉心青纹,自己却被反噬,呕出一口血。
血落在船板,竟生出朵朵赤色山茶。
“劫蛹醒了。”他低声道,“太后借阿还之口,引我们入梦。”
话音未落,黑暗里浮出一点微光——
那是一盏旧式宫灯,灯罩上绘着昭台宫大火。
灯后,走出一个少女,十三四岁,着鹅黄襦裙,鬓边红山茶灼灼。
她向苏瓷伸手,掌心是一枚青玉小印:
“阿瓷,回家。”
是陆惊鸿的青梅竹马,也是苏瓷前世的“影子”——
真正的端敬太子,萧庭。
苏瓷握住青玉小印,指尖一凉,天地翻转。
再睁眼,已置身昭台宫大火之夜。
火舌舔舐朱廊,雪落即融。
十四岁的苏影身抱着婴儿萧庭,被锁在最高处。
她望向火海外,少年谢无咎策马而来,却被乱箭射落。
苏瓷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只是一道虚影,只能眼睁睁看着——
影身把婴儿抛下火海,自己却被横梁砸中,临死前割下一缕发,塞进婴儿襁褓:
“替我活下去。”
婴儿落入雪地,被一只戴青铜面具的手接住。
面具摘下,是年幼的陆惊鸿。
他抬头,与虚影中的苏瓷对视,轻声道:
“我答应过她,让你再活一次。”
梦碎,乌篷舟已靠岸。
岸上是一片极静的竹林,竹身皆无叶,只剩青白骨骼。
阿还眉心青纹裂开,飞出一缕黑烟——劫蛹。
黑烟欲逃,被陆惊鸿以竹笛截住,收入一盏新灯。
“还剩六只。”他低声道,“我需走遍天下,把它们一一捉回。”
谢无咎抱起阿还,声音沙哑:“你要什么报酬?”
陆惊鸿望向苏瓷,眸色温柔:“让她亲手,为我雕一截返魂木。”
苏瓷指尖微颤,最终点头。
竹林尽头,有一间废弃的山神庙。
庙内供桌上,摆着一尊小小石佛,佛首低垂,像在聆听春雪消融。
苏瓷以匕首削竹,竹屑纷飞,渐渐成形——
那是一截女子手臂,掌心向上,五指微张,像要接住什么。
陆惊鸿接过木臂,安在自己断肩。
青光一闪,木臂化血肉,指尖却留下一道青纹,与阿还眉心一模一样。
“从此,我与你母子连心。”他说,“太后若再醒来,我必先痛。”
当夜,山神庙外,沈星澜追至。
京师外六十里,破驿“折梅亭”。
檐角悬着最后一盏旧风灯,灯罩裂了缝,火舌舔在雪里,发出微微的“嗤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