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扣住谢无咎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她的目光越过他苍白的面颊,落在那卷从暗格中出现的、绘有鲵鱼图腾的兽皮古卷上。
“你的命,还有用。”她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告诫他,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至少,得等我弄清楚所有真相之后。”
谢无咎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暗红的血沫溢出唇角。
他最终只是闭上了眼,任由她扣着自己的手腕,那强撑着的、凌厉的戒备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疲惫与虚弱。
唯有另一只冰凉的手,仍无意识地紧攥着她的一片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马车外,风声鹤唳。爆炸的余波似乎暂时阻断了追兵,但谁都知道,这安宁短暂得可怜。
“春枝?”苏瓷稍稍提高声音,忍着肩头的剧痛唤道。
车帘立刻被掀开一角,春枝苍白焦虑的脸探了进来,她怀里还紧紧抱着昏睡的阿还。“姑娘,您醒了!”她看到苏瓷扣着谢无咎的手,以及两人身上斑驳的血迹,眼圈立刻红了。
“我们到哪里了?二哥呢?”苏瓷快速问道。
“奴婢不知具体方位,马车一直在疾驰,方才过了一座断桥……二少爷他在外面驾车,还有九千岁的几个亲卫护持。”春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后面……后面好像暂时没动静了。”
苏瓷的心稍稍定了一瞬。苏珩在外面驾车,这意味着暂时无需直接面对他。但危机远未解除。
“阿还怎么样?”
“小少爷一直睡着,气息还算平稳,就是小脸有点白。”春枝连忙回道。
“看好他。”苏瓷吩咐道,目光再次落回谢无咎心口那可怕的伤口上。
谢无咎方才清醒时那执拗的眼神和破碎的指令再次浮现——“阿辞……玉……和图……”
“放在……我……心口……”
她想起太后那阴毒的青鸾邪力,想起苏灼被操控的诡异,想起谢无咎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时的决绝,也想起前世他掐死她时的冰冷窒息。
各种念头在脑中疯狂交战。
最终,她眼神一凛。
无论如何,谢无咎现在不能死。他若死了,太后和苏灼背后的势力更无人制约,她和阿还、乃至苏家,都可能万劫不复。而二哥苏珩的突然出现和种种异常,也需要从这个男人口中得到验证。
赌一把。
她松开扣着谢无咎的手,对春枝道:“扶稳他。”
在春枝惊慌又努力镇定的帮助下,苏瓷深吸一口气,先是将那枚赤阳暖玉轻轻按在谢无咎不断渗血的心口伤口边缘。
暖玉触体,那翻卷的皮肉边缘萦绕的丝丝青黑之气似乎被灼烧般,发出极轻微的“嗤”声,稍稍淡去少许。谢无咎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痉挛了一下。
但这远远不够。
苏瓷的目光投向那卷兽皮古卷。她伸出沾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触碰到那冰凉的兽皮。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
她腕间的四道痕印猛地灼热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强烈吸引!而那古卷上的鲵鱼图腾,朱砂绘制的眼睛似乎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血光。
一股冰冷而磅礴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试图涌入她的脑海——破碎的祭坛、嘶吼的古老生物、镜子的碎片、还有一双……无比哀伤的眼睛……
苏瓷猛地咬住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强行切断了这诡异的联系。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古卷极其邪门……
不再犹豫。
她依照谢无咎昏迷前的指令,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兽皮古卷,覆盖在了赤阳暖玉之上,正对着他心口最狰狞的伤口。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兽皮古卷上的朱砂经络图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血色的藤蔓,缓缓“生长”,竟一点点地渗透进谢无咎的皮肉之下,与他自身的经脉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连接。
而位于中心的赤阳暖玉光芒大盛,温润的赤色光晕透过薄薄的兽皮扩散开来,与那邪异的朱砂血色交织、对抗、却又奇异地融合。
“呃啊——!”谢无咎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极端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在经受千刀万剐之刑。
“按住他!”苏瓷低喝,和春枝一起用力压住他。
过程持续了足足十数息。谢无咎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心口那可怕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了流血,边缘的青黑之气被彻底驱散,虽然离愈合还差得远,但那股不断侵蚀他生命的阴毒之力,似乎被暂时封住了。
赤阳暖玉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变得有些灰扑扑的,而那卷兽皮古卷上的朱砂图案也恢复了沉寂,仿佛只是普通纹路,紧紧贴在他的伤口上。
谢无咎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气若游丝,趋于一种诡异的平稳。他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脸上却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苏瓷脱力般地向后靠去,重重喘息,左肩的伤口因为方才的用力再次崩裂,鲜血直流。
“姑娘!”春枝惊呼,连忙找出干净的布帛想为她包扎。
就在这时,马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沾满尘土和血迹的手掀开,苏珩疲惫而紧绷的脸露了出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车内,在看到谢无咎心口那覆盖着的古卷和黯淡的暖玉时,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立刻转向脸色苍白的苏瓷。
“阿瓷,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追兵暂时被甩开了,但我们不能停。前面有一处我们苏家早年经营的安全据点,必须赶在天亮前到达那里才能为你和……他治伤。”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谢无咎身上,眼神复杂难辨,那其中似乎有一闪而逝的惊疑,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忌惮?
苏瓷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意更甚。她任由春枝为自己包扎伤口,目光平静地迎向苏珩。
“二哥,”她缓缓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你方才说,布防图是假的,将计就计……那真正的布防图,现在何处?北疆防线,如今究竟是谁在掌控?”
她顿了顿,看着苏珩骤然微变的脸色,继续轻声问道:“还有,你方才急着要那赤阳暖玉……真的只是为了救他吗?”
地宫深处那声叹息仿佛再次萦绕耳边。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奔向未知的据点。
车厢内,伤势暂稳的仇人昏迷不醒。
车厢外,真假难辨的兄长手握缰绳。
而苏瓷握紧了匕首,肩头的伤很痛,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的寒星。
惊马拖着车厢在漆黑的山道上疯狂奔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濒散架的哀鸣。车厢内,苏瓷用尽全身力气抵住车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春枝死死抱着阿还,脸色惨白如纸。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谢无咎。
他心口那鲵鱼古卷发出的红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每一次亮起,都映得他皮下那蠕动之物更加清晰,仿佛有什么古老的凶兽正挣扎着要破体而出!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身体剧烈抽搐,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木板,留下道道血痕。
“姑娘!他……他怎么了?!”春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苏瓷额角沁出冷汗,她也不明白!赤阳暖玉的力量似乎与那古卷的邪力发生了无法预料的反应,正在谢无咎体内进行着可怕的拉锯战!
不能再这样下去!
苏瓷眼中闪过决绝。她猛地拔出仍扎在马臀上的匕首——温热的血喷溅在她手背上。她顾不得许多,反手用匕首尖端,精准地刺向谢无咎心口那发光最盛的古卷边缘,试图将它挑开!
就在匕首尖端触及兽皮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大力猛地将苏瓷的手弹开!匕首脱手飞出,钉入车壁。
与此同时,谢无咎猛地睁开了眼睛!
但那不再是人的眼睛!
一双瞳孔彻底化作了冰冷的、爬行动物般的竖瞳,眼底翻滚着赤红与混沌交织的狂乱光芒,没有焦距,只有原始的暴戾和痛苦。他直挺挺地坐起,覆盖着古卷的心口处红光暴涨!
“吼——!”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低沉嘶吼从他喉间迸发,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他猛地转头,那双非人的竖瞳锁定了离他最近的苏瓷,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掏她的心窝!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苏瓷瞳孔骤缩,重伤之下根本无从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
“砰!”
车厢顶棚猛地被一股巨力撕开一个破洞!木屑纷飞中,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疾扑而下,精准无比地撞在失控的谢无咎身上,将其狠狠掼向对面的车壁!
沉重的撞击让整个车厢几乎散架。
苏瓷被气浪掀翻,撞在春枝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她艰难抬头,只见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血污僧袍的身影,正用一整套极其古怪、似擒拿又似镇压的手印,死死将狂暴的谢无咎按在车壁上。
那僧人光头上有着新鲜的戒疤,面容年轻却带着历经风霜的沧桑,嘴角还残留着血渍,眼神却锐利如鹰,口中急速念诵着晦涩的经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某种镇定的力量。
谢无咎在他手下疯狂挣扎,嘶吼不断,那非人的力量竟让年轻僧人的手臂肌肉贲张,僧袍下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愣着做什么!”年轻僧人猛地扭头,对着苏瓷低吼,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赤阳’为引,‘归墟’为图!苏家嫡血!你的血!点他灵台、膻中、气海!快!他快被那鬼东西彻底吞噬了!”
苏瓷心神剧震!
这僧人是谁?他如何知道赤阳暖玉?如何知道鲵鱼古卷(他称之为归墟图)?又如何知道需要苏家嫡血?
没有时间思考!
谢无咎的挣扎越来越狂暴,僧人嘴角溢出的鲜血更多,显然快要支撑不住。
苏瓷一咬牙,捡起掉落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深口子——蕴含着微弱灵力的、苏家嫡系的鲜血瞬间涌出。
依照僧人的指示,她染血的手指闪电般点向谢无咎眉心(灵台)、心口上方(膻中)、以及下腹(气海)三处大穴!
每一指点下,谢无咎身体的挣扎就剧烈一分,那血红竖瞳中的狂乱就扭曲一分,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殊死搏斗。当最后一指点在气海穴时——
“噗——!”
谢无咎猛地喷出一大口近乎黑色的粘稠血液,血液中竟夹杂着细微的、不断扭动的阴影丝线!
他心口的红光骤然熄灭,那鲵鱼古卷上的朱砂纹路彻底暗淡下去,仿佛变成了死物。他眼中的竖瞳涣散,身体一软,重重倒了下去,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昏迷,但那种非人的狂暴气息却消失了。
年轻僧人脱力般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靠在残破的车壁上大口喘息,念诵声停止。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马车依旧狂奔的颠簸声。
苏瓷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掌,死死盯着那突然出现又救了他们的陌生僧人,匕首再次悄无声息地握紧。
“你是谁?”她的声音冰冷彻骨,充满了戒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年轻僧人缓缓抬起头,擦去嘴角的血迹,露出一张虽然疲惫却难掩俊朗的面庞。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谢无咎,最终落在苏瓷身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悲悯,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贫僧了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无咎心口那暗淡的古卷,缓缓道:
“亦是奉命看守‘归墟之秘’,并追捕叛出师门、携秘图潜逃的……师弟,苏珩的……师兄。”
苏瓷的呼吸骤然停止!
了尘?看守归墟之秘?追捕……师兄苏珩?!
二哥苏珩……竟是某个隐秘师门的叛徒?!还偷了这邪异的古卷?!
那之前的种种异常、他的忏悔、他的出手、他最后的绝望眼神……瞬间有了一个截然不同、却更加骇人的解释!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扭曲、重组,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深邃的真相漩涡。
马车依旧在荒野中狂奔,仿佛要载着他们冲入一个完全未知的、更加危险的迷局深处。
而眼前的年轻僧人了尘,是新的指引者,还是……另一个更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