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对局室内,落针可闻。
唯有塔矢亮愈发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撕开一道道细微的裂口。汗水,已经不再是细密的珠子,而是汇聚成流,沿着他惨白的脸颊蜿蜒滑下,滴落在棋盘旁的榻榻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长考。
漫长到仿佛耗尽了一生的长考。
他的大脑皮层之下,无数的神经元在哀嚎中燃烧,以一种濒临崩溃的速度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推演。
棋盘,在他的视野中早已扭曲变形。那纵横交错的十九路,不再是通往胜利的道路,而是一根根冰冷的、收紧的铁栏。他被囚禁其中,无路可逃。
他所看到的,是一片名为“四面楚歌”的血色炼狱。
他试图向东突围,那里却早已布下了天险,一步踏出便是万丈深渊。
他试图向西猛冲,那里却竖起了铜墙,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头破血流。
他所有的生路,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攻击变化,他所有赌上尊严的凌厉棋风……在那个男人面前,都成了自取灭亡的催命符。
那个人,从落下第一手棋开始,就不是在与他对弈。
他是在制定规则。
他是在创造世界。
他用天地为棋盘,用规则为棋子,为塔矢亮量身打造了一座宏伟而又残忍的坟墓。
塔矢亮终于看懂了。
这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教学。
一场用最冷酷、最直观的方式,向他展示何为“神明”的教学。
原来,自己所仰望的山顶,不过是对方脚下的起点。
这种认知,比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加令人绝望。
良久。
那双因为过度充血而布满血丝的眼眸,其中的光,终于一丝一丝地,彻底黯淡了下去。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骄傲,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他放弃了。
紧紧捏着那枚黑子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的苍白,缓缓地,一寸寸地松开。
啪嗒。
那枚冰冷的棋子,从他的指间滑落,掉进了身旁的棋盒之中。
声音不大,却清脆得刺耳。
仿佛是某个天才的世界,彻底碎裂的声音。
“我……认输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三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胸口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无比艰难。
整个忘忧阁会所,依旧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没有人发出惊呼,没有人开口议论。
所有人都还无法从那盘棋所带来的、那种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极致震撼中挣脱出来。
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智慧范畴。
那是一种神鬼莫测的构思。
那是一种足以让超级计算机都为之烧毁的恐怖算力。
人们的视线,在那个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天才少年,和那个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的、真正的怪物之间,来回游移。
敬畏。
发自骨髓的敬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手脚冰凉。
就在这片凝固到近乎实质的空气中,一个身影,缓缓地,从观战席上站了起来。
是塔矢行洋。
当今棋坛第一人,日本围棋界的泰山北斗。
他那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躯,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起立动作,便产生了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场,瞬间攫取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他没有去看自己那个遭受了毁灭性打击的儿子。
他的眼中,也没有寻常高手见到神局后的震惊与狂热。
他的脚步,沉稳,坚定。
一步。
又一步。
他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他走到了那张刚刚结束了一场屠神的棋盘之前。
停下。
低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棋盘上那最终的、惨烈到令人不忍直视的局面。
他那双深邃得如同星空的眼眸里,倒映着那黑白交错的棋子。
在他的世界里,整个会所的喧嚣与沉寂都已消失。
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在他的脑海中活了过来,开始倒带,开始演化,重现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局。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楚天那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四面楚歌”大阵,是如何在棋盘的四角悄然落下,布下伏笔。
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楚天是如何以自身的大龙为诱饵,故意卖出破绽,诱惑着塔矢亮这条年轻的饿狼,一步步踏入那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他更看清了。
他看清了那所有疯狂布局之下,所隐藏着的,那如同绝对零度般冰冷的、无懈可击的计算与掌控力!
这是一种全新的围棋!
一种他穷尽一生,都未曾触及过的、位于另一个维度的围棋!
良久,良久。
塔矢行洋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将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了楚天的身上。
那是一种,棋手与棋手之间的对视。
一种,站在山巅的求道者,望向另一座更高、更遥远的山巅的目光。
郑重。
认真。
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谦卑的、对于“道”的探寻。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头衔、关于胜负的空话。
他没有摆出棋坛第一人的架子。
他只是用一种纯粹的、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请求的语气,缓缓地,向楚天,发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身后的绪方精次在内,都震惊到心脏骤停的邀请。
“少年。”
他的声音,清晰,沉稳,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力量。
“下个周,有空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来我家,我们下一盘指导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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