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为消失了。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狩衣，唠叨着，抱怨着，却又永远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千年棋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蒸发了。
进藤光的房间，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如此死寂。
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视线死死地盯着墙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佐为就坐在那里，或是观看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或是捧着一本他永远也看不懂的现代杂志，又或者，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争吵的言语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滚烫的烙铁，在他的心脏上留下焦黑的印记。
神局被毁。
他亲手毁掉了佐为等待了千年的执念。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从胸腔深处喷涌而出，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需要逃离。
逃离这个充满了佐为气息的房间，逃离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逃离那个让他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名为楚天的男人。
他抓起电话，手指在按键上悬停了许久，最终，颤抖着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是小明吗？”
电话那头的藤崎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了惊喜的声音。
“光？你怎么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那个……之前你说的逛街，今天还有空吗？”
进藤光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墙角那个空无一人的位置。
“有！当然有啊！”
藤崎明的回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雀跃。
涩谷的十字路口，人潮如同汹涌的河流，裹挟着无数的面孔与声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进藤光被藤崎明用力地拉着手腕，半推半就地挤进了这片喧嚣的海洋。
震耳欲聋的音乐从电玩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而出，与街头艺人的歌声、商场促销的广播声、行人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嘈杂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
“光！快看那个！最新款的游戏机！”
藤崎明指着橱窗，兴奋地叫着。
进藤光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中只映出了一片片闪烁的光斑。
他被拖进了电玩城。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灰尘和电子元件过热后产生的古怪气味。他被按在一个格斗游戏的机台前，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手柄。
“来啊！我们来对战！”
藤崎明兴致勃勃地投下硬币。
屏幕上，两个像素构成的小人开始激烈地拳打脚踢。进藤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按动着手柄上的按键。
啪！啪！啪！啪！
塑料按键被他敲击得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想要将内心的所有烦闷与挣扎，都通过指尖宣泄出去。
他输了。
屏幕上跳出“YOULOSE”的巨大字母。
藤崎明在一旁欢呼，他却只是麻木地看着。
随后是快餐店。
汉堡里芝士的浓郁、炸鸡块的油腻，还有冰可乐里气泡争先恐后炸裂的刺激感，一同涌入他的口腔。
“我跟你说哦，我们班那个山本，他昨天居然……”
藤崎明叽叽喳喳地说着属于少女的、无忧无虑的秘密，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真实得充满了烟火的气息。
进藤光大口地咀嚼着食物，努力地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普通”的氛围里。他想要用这些最直接的感官刺激，将自己的大脑填满，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他想把那个穿着狩衣的、落寞的身影驱赶出去。
他想把那个眼神平静得可怕的楚天驱赶出去。
他想把那盘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跨越时空的棋局，彻底从记忆里抹除。
他，进藤光，要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中生。
一个会和朋友逛街，会打电玩，会吃垃圾食品，会为了考试而烦恼的，再正常不过的少年。
然而，他越是努力地想要忘记，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电玩城里闪烁的彩色灯光，在他眼中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线条。
藤崎明那清脆的笑声，仿佛也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低头看着自己端着可乐杯的手。
那修长的手指，天生就该是用来捻起棋子的。
黑与白。
它们如同跗骨之蛆，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根本无法剥离。
……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楚天正沉浸在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恢弘的“喧嚣”之中。
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踏入“忘忧阁”一步。
那一场与“过去”和“未来”的对局，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围棋本源的宏伟大门。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渴望去探索门后那片未知的领域。
他一头扎进了城市里最大的图书馆。
这里没有涩谷的喧闹，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漂浮着的、属于知识的沉静气息。
他像一块被烈日炙烤到极限的海绵，一头扎进了历史文献区，扑向了那片知识的海洋。
他寻找的，不是那些人人都能在网上找到的现代棋谱，不是那些被解构分析了无数遍的定式。
他要的，是那些被时光的尘埃所掩盖的、真正的瑰宝。
是古代围棋的孤本、残谱，甚至是记录了那些传奇棋手生平的野史杂谈。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卷边，散发着霉味与陈旧墨香的书页。
《棋经十三篇》。
《忘忧清乐集》。
《玄玄棋经》。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些古老的文字时，沉寂在他脑海深处的“悟性逆天”天赋，轰然运转。
眼前的文字与棋谱，开始溶解、重构。
他看到的，不再是平面的记录。
一幅幅立体的、鲜活的画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徐徐展开。
他看见了。
烛火摇曳的书房里，一个面容清瘦、眼神却无比郑重的文士，正伏案疾书。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超越胜负的庄严。
“不得贪胜，不可不胜。”
张拟写下这八个字时，窗外，是盛唐的璀璨灯火。
画面流转。
骊山之巅，云雾缭绕。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棋士，正与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白发老妪对坐。棋盘上的厮杀惊心动魄，每一步都耗尽心血。当最后一子落下，棋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棋盘。
刘仲甫，呕血局。那是一种将生命都奉献给棋道的悲壮与决绝。
紧接着，是清代的江南。
两个身影在棋盘前对坐。一个是瘦削的师父，一个是恭敬的弟子。棋盘之上，是被称为“血泪篇”的十局棋。那不是单纯的对弈，而是一位师父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与心血，为弟子铺就的通往国手之路的阶梯。
黄龙士与徐星友。
那超越了生死的师徒情谊，那份沉甸甸的传承，让楚天的心神都为之震颤。
范西屏，施襄夏……
一幕幕，一桩桩。
他仿佛化作了一个时间的旅人，亲眼见证了华夏围棋数千年来，那波澜壮阔、充满了风骨与浪漫的历史长河。
那不仅仅是棋。
那是哲学，是风骨，是人生，是无数先贤智慧与精神的结晶。
楚天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扇全新的大门，正在他的面前，伴随着厚重的、如同历史车轮滚动的声音，缓缓洞开。
门后，是一片比他想象中，更加广阔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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