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翻轻咳一声,血从齿间涌出,他仍固执地咽回去,声音却轻得像风,“没用了,放手吧。”
沈折舟跪在他身侧,平日的沉稳,此刻全被泪水冲得发颤:“师兄,别......别这样,我们还要回缉妖司。”
阿翻仍旧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拍沈折舟的手背。
“我回不去了。”
桑雾的指尖稳稳搭上阿翻的寸口,指腹冰凉,脉下却一片空寂。
“阿翻已经死了。”她的话没有起伏,把冰冷的事实阐述。
沈折舟怔怔地望向前方,正是无静的住处。
恨意在他眼底一点一点聚拢,他俯身,将阿翻的尸体轻轻放平,替他合上眼,理了理鬓角沾血的发丝。
下一息,他身形一闪,消失在桑雾的视线中。
桑雾追了出去。
恰好遇见六陶返回,他踢开一截木偶的断臂,血腥味直冲鼻腔,脸色霎时变了,“桑姐姐,发生什么了?”
“来不及细说。沈司使去找无静了。”
六陶一听,跑的飞快。
等桑雾赶到宅院时,沈折舟已经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剩下的两具木偶。
无静从门后缓缓走出,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地上废了的人偶,又对上沈折舟充满杀意的双眼,“你想杀我。”
沈折舟此时只要出手,便能立刻取了无静的性命,可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情绪复杂,问道:“常禄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
无静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心冷无情、恶毒的人。”
“恶毒?”沈折舟紧紧盯着无静的眼睛,继续追问,“怎么恶毒?”
他想要从无静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将我像鸟一样圈养在这里,还杀了来接我回家的父母!怎么不算恶毒!?”无静嘶吼出声,愤怒和痛苦令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说起来,常禄的死你们也有份。”无静压下愤怒,露出一丝冷笑:“想必你们也看到了,那晚他拿鞭子抽我,毫无怜悯。因为他发现我偷看了你送来的信,悄悄炸断木桥,想阻你们进村。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了杀心。”
沈折舟听了无静的话,吼道:“你眼中恶毒的人正在用自己的命救你!”
无静被沈折舟这一吼怔在了原地。
原本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中的凶狠也瞬间收敛了几分。
沈折舟红着眼,从怀中掏出常禄那份沾着阿翻血的信,递给无静。
无静接过信,目光缓缓落在信纸上,信上的字迹工整而恳切,将事情解释得一清二楚。
看完之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如死灰一般,猛地将信狠狠撕碎。
那碎片如同雪花般在空中飞舞。
他瞪大了双眼,声嘶力竭:“什么聚灵阵!什么魂灯!什么先天之缺!”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三人,身体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摇晃,“我不信!你们骗我!”
桑雾也劝说:“你若不信,可以去常禄的屋子,书柜后面有一扇暗门,门后有一间密室,那里面就摆着聚灵阵,你可以自己去看。常禄在用自己的命炼丹,只为救你。”
无静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情绪彻底崩溃。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但他杀我父母乃是实情!”
试图找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无静!”六陶上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心疼,“你的父母其实是人牙子,他们将你拐来,却发现你身体孱弱,先天之缺,一直没能出手。他们视你为赔钱货,打算将你带往山崖处理了,这才遇到了常禄将你买下。可是隔了一个月他们又反悔了,来寻常禄要钱,常禄又给了他们钱。他们赶路经过山崖,失足坠崖而亡,并没有人害他们,官府已经定案。”
原来,六陶离开永宁村就是为了去调查无静的事。
六陶惋惜:“你误会了常禄!”
无静整个人呆立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报错了仇。
更可笑的是,他亲手杀了世间唯一真心以待之人。
过往的画面像碎玻璃般倒灌进脑海,如今全都蒙上血色的尘,换来的是一记迟来的醒悟。
风忽然止了。
紧接着,雨势猝然倾下。
他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肆虐,泪水不停地流淌,内心仿佛被撕裂了,痛苦不堪。
“你杀了常禄,用无辜村民制作的木偶又害死了阿翻。”雨幕后,沈折舟走近一步,厉声,“你现在跟我去官府!”
无静的眼神轻微一颤,闪过一瞬不可思议。
沉默只存了一息。
下一刻,他忽地笑了。
那笑声不大,却带着枯槁悲凉。
他笑着笑着,眼角又落下更烫的水,他沙哑着嘶喊:“他骗了我!终究是骗了我!!”
无静缓缓扫过眼前三人,唇角动了动,只吐出轻得几不可闻的四个字:“你们走吧。”
说罢,他从袖子里滑出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脖子。
血色在雨中盛放,鲜艳得近乎残酷,顷刻被雨水稀释成一地。
六陶在此刻嚎啕大哭起来,抽噎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无静......无静......”
他真心的惋惜心疼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伙伴。
忽然,一阵巨大的坍塌声伴着雷声一并落下,阿翻的屋子轰然倒塌,他的尸体也被压在废墟下面。
——
直到一切事情尘埃落定。
三人走出村口,停在阿翻新修好的木桥上,沈折舟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心中还是放不下阿翻的死。
良久,他终于开口:“六陶,你去找一辆马车。”
“是。”六陶应声而去,步子极快,脚底掠过潮湿的木板,轻得几乎不留痕。
桥上只剩两人。
沈折舟转过身,才与桑雾对上眼,她便抢先开口,话里带着一股急切:“我不回官府。你说过,我帮你破案,你就留下我。”
“案子已经破了。”沈折舟语气试探,“我也就不需要你了。”
桑雾眨了眨眼,眼尾挑起一丝不服,“那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秘密?”沈折舟挑眉好奇。
“六陶。”
“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六陶是一只犬妖。缉妖司怎么能留下妖做事?一旦暴露,他肯定会被捉。”
她顿了顿,像是把原本攥紧的手松开,“我不想那样。我知道他是好妖。但现在,我在威胁你。”
沈折舟在六陶身上下了匿灵符,瞒住了缉妖司众多捉妖师,却没能躲过桑雾的眼睛。
其实,重要的是桑雾一直都知道六陶的身份,却一直沉默着,装作不知道。
直到这关键时刻,她才把这个秘密提了出来。
沈折舟的唇角微微扬起,没有恼意:“威胁我?我可以把你杀了。”
“你不会。”桑雾望着他,眼神清亮,“你也是好人。”
“算你猜对了。”沈折舟肩上那股绷紧的劲忽然松了些。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缉妖司令牌,“我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收起玩味,语气转为认真:“我得到消息,传说中的云墟丘封印被破,文泽山君陨落,众妖逃入人间,恐怕会引起混乱。六陶年少,心性单纯,所以我需要一个搭档。”
“我跟你走。”桑雾毫不犹豫答应。
又问:“那关于我的通缉令?”
“此事往后不要再提。”
沈折舟其实早已经调查过她。
养父母从她记事起便打骂虐待,让她住在牛棚,食不果腹,还要逼迫她去险峻的山崖采药,以此来养活药铺。
这样的恶人,不论是怎么死的,也是死有余辜。
如今她忘了这段苦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就在前阵子,桑雾消失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经历了什么。
或许那段经历和她变成如今这样有莫大的关系。
蹄声自远而近,打断了沉默。
六陶驾着一辆干净的马车折回木桥,脸上带着少年得手的快意:“头儿!快来!”
桑雾刚刚登上马车,六陶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缉妖司腰牌。
“桑姐姐,你也要加入缉妖司吗?”
桑雾轻轻应了一声:“嗯。”
“太好了。”六陶顿时喜笑颜开,“我喜欢桑姐姐,六陶闻得出来,桑姐姐是好人!”
看着六陶那兴奋的模样,就好像眼前真真切切出现了一只正在摇着尾巴的快乐小狗,欢快得要蹦起来。
桑雾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一路上,她陷入了沉思,关于永宁村的事情,总有那么几个问题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无静在死前看到常禄的信,他脱口而出从未知道什么聚灵阵、魂灯。说明他并不知道密室的存在,那也就没有机会看到引妖符的书册。
常禄标记引妖符应该是他发现了什么。
如此想来,无静或许并没有用引妖符控制水獭精去杀人,仅仅是对常禄下了手。
可是,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五具木偶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怎么了?”沈折舟观察到桑雾面色有些凝滞。
“没事。”
“是紧张吗?”沈折舟猜测,“你还未去过天都吧?”
桑雾摇了摇头,问道:“没有,天都好吗?”
“好!好的不得了!”六陶抢话道,“有吃不完的美食,数不尽的玩乐。”
沈折舟接着说:“若咱们来得及,还能赶上天都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桑雾期待地点点头。
马车在林间继续穿行,当途径一片清澈的溪水,沈折舟见状命六陶停下。
“六陶,我们还要赶路几天,你去打点水吧。”
“我去吧。”桑雾主动提出,她想去透口气。
桑雾缓缓朝着溪边走去,清爽的风夹杂着树叶的清香拂过她的发梢。
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水壶按进水中,壶口立刻发出“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她的心思却早已飘远,心不在焉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水壶里的水已经渐渐满了。
“水满了。”崇魅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旁。
桑雾这才回过神来,将水壶从水中拿了起来。
崇魅看着她,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再想什么?”桑雾追问。
“就那五具人偶呗~”崇魅语气轻飘飘,“看你如此忧愁,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你们遇见的五具人偶不过是被符箓控制的低等品罢了。无相傀,可不是你们能轻易对付得了的。”
“你是说,那根本就不是无相傀?”
“没错。”
听到崇魅的肯定回答,桑雾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脊背升起,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起身准备往回走。
“小心你后面。”
崇魅的提醒来得太迟,一只大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桑雾的嘴巴。
紧接着感觉到脖子传来一阵刺痛。
瞬间,她的身子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了,完全动弹不得。
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马车,却丝毫没有办法呼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离,渐渐远离了溪边。
此刻,沈折舟坐在车上,并没有发觉。
直到一只玉鸟出现,他伸手,一张信条落在他掌心。
上面清晰地写着:「一家五口,皆亡。」
沈折舟的眼神瞬间凝固,震惊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翻涌。
这信条所提及的,是阿翻的家人。
阿翻在缉妖司任职时,娶了一位才情出众的女子为妻,两人婚后育有一儿一女,生活虽平淡却也幸福。他因公务常常不在家中,为了避免妻儿被妖邪侵扰,便与阿翻父母同住在城郊。
地方虽然偏远,却也寻得一个清净。
三年前,阿翻突然失踪,从那之后,沈折舟就与阿翻的家人失去了联系。
他本以为他们是因为阿翻的事情伤心过度,所以搬离了这里,没想到竟然是这般遭遇。
这些日子以来,变故接踵而至,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与此同时,六陶发现去溪边打水的桑雾久久未归。
他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溪边奔去。却只在溪边发现一只掉落的水壶,旁边还有一道明显的拖痕。
六陶惊慌失措地冲到马车旁,喊道:“头儿,桑姐姐不见了!”
沈折舟听到这话,猛地跳下马车,焦急地问道:“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好像是给人抓走了!”六陶声音急切。
此刻,沈折舟手中的纸条突然化成了烟灰。
“六陶,你能寻着气味找到桑雾吗?”
六陶坚定地点了点头,大声回答:“可以!”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即刻化身为一只通体漆黑的紫瞳獒犬。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鼻子在地上嗅了嗅,然后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沈折舟紧跟其后。
一路上,尘土飞扬,风声呼啸。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六陶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路中央,眼中露出一丝犹豫。它在四个方向来回嗅了嗅,发现四个方向皆有桑雾的气味。
显然是有人故意这样做,混淆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