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微露,北辰王府门前已是车马络绎不绝。昨日凯旋的盛况余温未散,各路道贺的、攀附的、探听消息的官员勋贵便迫不及待地递帖上门。
赵庚却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大开中门,广纳宾客。他只吩咐清明,凡贺仪一律登记造册入库,本人则一概称“车马劳顿,需静养休憩”,闭门谢客。王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虽未完全闭合,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清。
实则,赵庚几乎一夜未眠。
书房内的灯烛燃至天明。案头上,来自北境的紧急军报与历年马政档案堆积如山。他仔细比对朔风军所述症状,查阅古籍中关于马匹疫病的记载,眉头越锁越紧。确如军报所言,此次“马瘟”症状奇特,发病急,死亡率高,且用药石罔效,绝非寻常时疫。更令他心生警惕的是,有几份地方呈报的零星记录显示,类似症状在去岁秋冬,于京畿附近的几个皇家马场也曾小规模出现过,当时被当作普通寒症处理,未曾深究。
“京畿也曾有过……”赵庚指尖敲击着那份不起眼的记录,眸光深沉。若两地症状同源,那这马瘟的起源,恐怕就值得深究了。
“爷,”清明端着参茶进来,眼下两团乌青,显然也跟着熬了一宿,“您先用点参茶提提神。早朝时辰快到了。”
赵庚接过茶盏,啜饮一口,温热的液体稍稍驱散了熬夜的疲惫。“嗯。备轿吧。”
金銮殿上,百官肃立。皇帝陛下今日心情依旧颇佳,对赵庚平定江陵之功再次褒奖一番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大考。
“今科春闱,乃为国选才之盛事,不可有丝毫懈怠。”皇帝声音洪亮,目光扫过丹陛下的臣工,“主考官一职,朕意已决,仍由翰林院大学士李翰林李爱卿担任。李爱卿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必能秉公持正。”
须发皆白的李大学士出列,颤巍巍领旨谢恩。
皇帝略作停顿,目光落向武官班列前的赵庚,语气更为和煦:“至于副主考一职,协理春闱诸般事务……北辰王。”
赵庚出列躬身:“臣在。”
“你年少有为,刚正不阿,江陵一案足见你心思缜密,能任繁剧。此次春闱,便由你担任副主考,协助李爱卿,务必使科举公平有序,为朝廷选拔真才实学之士。你可愿为朕分忧?”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春闱副主考,虽非正职,却也是清贵要职,历来多由文臣或资深翰林担任。陛下让一位刚刚立下军功、以断案闻名的亲王兼任此职,恩宠之余,亦透露出非同寻常的信重与培养之意。
不少官员看向赵庚的目光,充满了羡慕与结交之意。
然而,文官班列前排,太子太师蔡庸微微垂下的眼皮跳了跳,余光瞥向身旁的皇太子赵喆。
昭王赵喆面上保持着储君应有的雍容微笑,甚至看向赵庚时还带着几分赞许的意味。但宽大朝袖之下,手指却悄然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赵庚略一沉吟,并未立刻谢恩,而是朗声道:“陛下信重,臣感激涕零。然臣于经义文章一道,实非专长,恐有负圣望。且北境军马瘟一案,陛下交付臣彻查,此事亦关乎边防安危,不敢懈怠。臣恐分身乏术……”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他:“诶,春闱事务自有李爱卿主持大局,你从旁协助,重在监督巡查,防患于未然,正需你这般精明强干之人。北境马瘟一事,朕知你已着手,然调查非一日之功,二者并不冲突。朕意已决,不必推辞。”
话已至此,赵庚只得躬身领旨:“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甚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大殿。
昭王赵喆步履从容,面带微笑,与几位近臣低声交谈着,仿佛刚才朝堂上的任命只是寻常之事。然而,一回到东宫书房,屏退左右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阴鸷。
“哐当!”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赵喆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赵庚!又是赵庚!平定江陵,加官进爵还不够吗?如今连春闱副主考这等清贵要职也给了他!他一个武夫王爷,懂什么经义文章?凭什么?!”
蔡庸太师垂手立在一旁,神色凝重,待太子发泄稍停,才缓缓开口:“殿下息怒。陛下此举,恩宠之意甚明,只怕……亦有历练北辰王,以备将来大用之考量。”
“大用?”赵喆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逼视着蔡庸,“太师的意思是,父皇他……动了易储之心?”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蔡庸沉默片刻,低声道:“圣心难测。然北辰王近年屡立奇功,声望日隆,且……陛下对其生母早逝一事,始终心存歉疚。如今看来,陛下对北辰王的栽培之心,已昭然若揭。殿下,不可不防啊。”
赵喆脸色铁青,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防?如何防?他现在圣眷正浓,又刚立下大功,本王难道还能明着与他作对不成?”
蔡庸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殿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北辰王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正立于风口浪尖。陛下交付他两件大事:春闱与北境马瘟。此二者,皆易生事端,皆是可做文章之处……”
赵喆停下脚步,看向蔡庸:“太师有何妙计?”
“老臣以为,可双管齐下。”蔡庸声音更低,几乎细若蚊蚋,“其一,便在春闱。科举关乎无数士子前程,最是敏感。只需在泄题、舞弊之上稍作手脚……届时,科举大案爆发,他身负监察之责,首当其冲!任他有多少功劳,也难逃失察之罪!若能坐实他结党营私、售卖功名之罪,更是万劫不复!”
赵喆眼中燃起阴冷的火焰:“其二呢?”
“其二,便是北境马瘟。”蔡庸捋着胡须,“此案本就蹊跷。若……若这马瘟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呢?若是有人通敌叛国,故意破坏我朝军马,以削弱边防呢?老臣听闻,朔风军主帅曾与永王过往甚密,而北辰王刚查办了永王……这其中,或许便可有些‘耐人寻味’的关联了。若再能‘查出’些北辰王府与北境‘异常’往来的证据……”
蔡庸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赵喆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狠厉所取代。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双罪并罚……即便不能立刻置其于死地,也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永失圣心!太师此计,甚妙!”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恶毒的光芒:“就这么办!此事交由太师全权筹划,务必周密,不留痕迹!所需人手、资源,东宫暗中全力支持!本王要让他赵庚,从云端彻底跌落泥沼!”
蔡庸躬身:“老臣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东宫书房内,阴谋的气息悄然弥漫,与窗外明媚的春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一场针对北辰王的致命罗网,开始悄然编织。而此刻的赵庚,刚走出宫门,正吩咐清明:“去翰林院,拜会李大学士。再去兵部职方司,调阅北境近年所有关于马匹粮草、药材调动的记录。”
他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春光明媚,却莫名感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