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狱,位于皇城西北角,阴森僻静,高墙深垒,专司关押宗室罪囚。此地与寻常天牢不同,并无日夜不绝的惨嚎呻吟,反而静得可怕,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每一寸空间,仿佛连时光在此都已凝固。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声在幽深的甬道中回荡,良久方歇。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的霉味、灰尘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赵庚被除去了亲王冠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手腕脚踝戴着沉重的精铁镣铐。每走一步,铁链便拖曳在冰冷石板地上,发出哗啦的钝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押送他的宗正寺差役面色冷硬,毫无表情,如同提线木偶,只机械地执行命令。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铁栅门,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愈发湿冷。
最终,他被带入最深处的一间独立囚室。石室狭小,四壁空空,唯有一张冰冷的石榻固定在地面,角落里放着一个便溺用的木桶。墙壁高处开有一个极小的气窗,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透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王爷,暂且在此安歇吧。”为首的差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语气毫无敬意,也无不敬,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安置。随即,铁栅门再次被锁死,脚步声渐行渐远。
彻底的寂静和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人淹没。
镣铐沉重,冰寒刺骨。赵庚缓缓走到石榻边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他环视这间囚室,目光冷静得不像一个刚刚从云端跌落泥沼、身负三重滔天罪名的囚徒。
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科举泄题,通敌叛国,巫蛊诅咒。
三桩大罪,如同三把淬毒的利刃,刀刀致命。对方的手段狠辣老练,时机拿捏精准,证据链做得几乎完美,更是充分利用了帝王的疑心与禁忌,一步步将他逼入这万劫不复的死地。
尤其是最后这巫蛊一案,阴毒至极,彻底触动了皇帝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也彻底断绝了他在朝堂上可能获得的任何一丝同情或转圜余地。
如今的他,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似乎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赵庚的眼底,却不见丝毫慌乱与绝望,反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锐利。越是在绝境之中,他的思绪便越是清晰敏锐。
对方如此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入这宗正寺狱,除了要彻底摁死他之外,是否也存着别的心思?比如……防止他再接触到外界,防止他继续调查?或者,是方便他们在狱中……做些什么?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腕,镣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宗正寺狱,看似铜墙铁壁,隔绝内外,但真的就密不透风吗?
他缓缓闭上眼,开始从头梳理。
北境军马瘟——症状诡异,药石罔效,确系人为投毒。毒物来源(幽蓝烬、特定毒草)罕见,需特定渠道输入。细作供词指向京城权贵,时间点巧妙关联他查办永王。
京郊御马苑——曾出现类似但轻微的症状。他发现水槽异常滑腻感、暗蓝色结晶(幽蓝烬)、霉变草料腥甜气(毒草汁)。证明投毒并非始于北境,京城早有端倪。
科举泄题——黑市流言先行,考场“巧合”暴露,证据直指他管辖环节。时机与北境案爆发紧密衔接。
通敌构陷——所谓“密信”笔迹模仿,“北狄令牌”突兀出现,放置地点(书房)刻意。漏洞在于过于“完美”,且与他行事风格不符。
巫蛊诅咒——埋藏地点(与慧妃旧居关联)、衣料碎片(赏赐云锦)、甚至牵扯其母旧事,恶毒联想,直击帝王逆鳞。但手段卑劣,破绽必然更多。
这五件事,看似独立,实则环环相扣,背后必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这条线,就是幕后黑手真正依赖的、进行阴谋活动的渠道和网络。
毒物从何而来?通过什么途径运入京城乃至北境?
细作如何被收买控制?指令如何传递?
科举试题如何泄露?如何精准投放?
栽赃的密信令牌如何放入王府?
巫蛊人偶的衣料碎片如何获取并裁切?
这一切,都需要人、需要渠道、需要资源。
对方能动用如此大的能量,布下如此大局,其根基绝非寻常。
他的思绪,再次聚焦于那两个最关键的物证——北境的毒,和巫蛊的衣料。
毒(幽蓝烬、特定毒草)——西北苦寒之地特产,罕见。输入渠道必然隐秘,可能与走私、甚至官方掩盖下的特殊贸易有关。
衣料(江南云锦)——贡品,赏赐记录清晰。但碎片如何流出?如何恰好出现在埋蛊之地?这需要内务府、甚至宫中之人的配合。
一条线连着西北、北境,关乎边境贸易与军事。
一条线连着江南、宫廷,关乎贡品与内务。
能同时操纵这两条线,且有能力构陷亲王、影响科举的……范围其实已经很小了。
赵庚猛地睁开眼,眸光在黑暗中锐利如星。
昭王?蔡庸?
他们的嫌疑最大,但仅凭他们,似乎还不足以如此顺畅地调动如此多的资源,尤其是在军方(北境)和内务府(宫廷)方面。
他们的背后,是否还有更深、更庞大的势力网络?那些因永王案、或因其他利益受损而潜伏的势力,是否借此机会,与昭王蔡庸勾结在了一起?
而对方如此急迫地将他下狱,是否也因为……他之前的某些调查,已经无意中接近了某个关键的节点,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比如,他让巽风查的商队、人员,甚至……那条可能存在的、与北狄有关的走私通道?
就在他沉思之际,囚室外的甬道尽头,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不是狱卒例行巡查那种沉重的步伐,而是某种刻意放轻、带着小心翼翼意味的动静。
赵庚立刻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颓然的状态,微微垂下头,仿佛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摧毁了意志。
脚步声在他的囚室门外停住。铁栅门外,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并未点燃火把,只是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弱月光,静静地、打量货物般打量着里面的赵庚。
赵庚能感觉到那目光,冰冷,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戏谑和残忍。
他没有抬头,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泥雕木塑。
那身影停留了约莫十几息的时间,似乎确认了这位昔日权王的落魄状态,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意味不明的轻哼,脚步声再次响起,悄然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赵庚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身影消失的黑暗甬道。
果然来了。
是确认?是示威?还是……别有目的?
这宗正寺狱,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腕间的镣铐上,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冰冷粗糙的铁环。
对方已经出尽了牌,将他逼入了绝境。
现在,该轮到他了。
只是,在这深牢大狱之中,与外界隔绝,他该如何破局?
唯一的希望,或许就在那被他提前派出去、执行最后一道命令的巽风,以及那远在江南、或许还不知京城惊变的……沈少微。
还有,清明那个孩子……不知他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