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川终究还是住进了住院部。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洁净,像我与他之间突然被迫拉近却又尴尬无比的关系。我,林苑,作为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抱着偿还上一世救命恩情的复杂心态,留在病房里陪护。
半夜三点,城市的喧嚣沉寂下去,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他依旧疼得睡不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吃不吃点流食?”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黄景川轻轻摇摇头,视线却始终胶着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我不饿。”他声音沙哑,“你……你能不能就坐这儿?”“嗯。”我依言坐下,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这种专注总让我无所适从,仿佛我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他痴痴地看了我一会儿,给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有硬着头皮打破沉默:“还疼吗?”他面部线条似乎因我的关心而柔和了一瞬,摇了摇头:“好多了。”但我看得出来,那紧蹙的眉头和隐忍的眼神骗不了人,他只是在硬撑。那种莫名的心疼感再次浮现,像细针扎在心口,微酸微胀。
他好像生怕我担心,竟强忍着剧痛,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我的笑容:“真的不疼了,苑儿,你别担心,我习惯了。”——习惯了?习惯疼痛,还是习惯独自忍受?这句话像根刺,轻轻扎了我一下。我叹了口气,心底烦躁与酸涩交织,索性起身:“我去找医生再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拿着医生新开的药回到病房门口,我正要推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他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喃,像是在梦呓,又像是清醒的哀求:“别走……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的心猛地一揪,顿住了脚步。“妈……爸……冷……”断断续续的词语落入耳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凄楚和恐惧。那是……在叫他的父母?那个七岁就失去一切,在孤儿院长大的黄景川?我愣在门口,手握着冰冷的门把,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我所恨的那个强势、偏执、自以为是的男人,此刻在病痛和药物的作用下,褪去了所有外壳,露出了最深处的脆弱和创伤——对被抛弃的极致恐惧。
深吸一口气,我最终还是推开了门。他果然醒了,或者说根本没睡熟。一见我进来,他立刻闭上了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迅速转过头去,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侧影和泛红的耳根,仿佛刚才那个脆弱哀求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又变回了那个习惯用冷漠和强硬来伪装自己的黄景川。
气氛更加尴尬了。我假装没听到,走过去把药和水递给他:“医生说了,这个药效会强一点。”他沉默地接过,指尖冰凉,触碰到我的皮肤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仰头吞下药片,动作机械,眼神却一直躲闪着,不敢看我。
我拆开一包湿纸巾,下意识地想帮他擦擦额头的冷汗。他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大得差点打翻水杯。我们两人都愣住了。他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恐慌和狼狈,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垂下眼帘,哑声道:“……对不起。”他在为什么道歉?为躲开我,还是为刚才不小心流露的脆弱?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所熟悉的恨意还在,却像撞上了一堵名为“童年创伤”的墙,变得无处着力。我一想到他七岁就失去依靠,在孤儿院里独自长大,那些我厌恶的强势、控制欲、甚至他用钱买下我的方式,是否都源于他内心深处对失去和失控的极端恐惧?是否是他能想到的、抓住一点确定性的唯一方式?
我该恨他剥夺我的自由,还是该怜悯他只是一个被困在七岁噩梦里的孩子?黄景川,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想着想着,鼻子一酸,视线模糊起来。我赶紧低下头。我的异常显然惊动了他。他顿时慌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因为疼痛跌回去,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无措:“苑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对不起,你别……别哭……”他急得语无伦次,那双总是深沉如海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恐慌,像个害怕再次被责罚的孩子。
“没。”我猛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话脱口而出,“没有。不是你的错。”我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补充道,“是……我有点心疼。”“心疼”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黄景川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随即,像是堤坝决口,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里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甚至忘了掩饰,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任由眼泪流淌,仿佛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击得粉碎。
“哎你别哭啊,”我一看他哭就更慌了,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我……我说真的,这几天我都会陪着你。好了,别哭了。”我试图用承诺安抚他。黄景川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泣着,仿佛要将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和孤独都哭出来。我看着他脆弱得如同琉璃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放在了他冰凉的手背上。
他浑身一颤,反手立刻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指,力道大得甚至有些发疼,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尖还在微微颤抖。“苑儿……”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得厉害,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卑微的希冀,“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会……陪着我?”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只要我一点头,就能得到救赎。
我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渴望与恐惧。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商人,也不是那个强娶我的霸道男人,他只是那个七岁时被全世界抛弃、从此活在孤独恐惧里的黄景川。我心中翻腾的恨意与纠葛,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一角。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真的。睡吧,我就在这儿。”他像是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的孩子,紧紧抓着我的手,顺从地闭上眼睛,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满足的弧度。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又乖顺。
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能安心睡去,我也能稍微理清自己纷乱思绪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以为是护士查房,小心地松开黄景川的手(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了下眉),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我,落在病床上的黄景川身上。
“您好,林苑女士是吗?”她压低声音,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抱歉深夜打扰。我是明川资本风险控制部的负责人,赵妍。”她出示了一下工牌,“关于黄总突然入院,我们有一些紧急的公司事务需要立刻与您沟通。”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挡在门口:“他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赵妍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却冷了几分:“恐怕等不到明天。黄总这次突发入院非常不是时候。公司正在进行的A轮融资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几位主要投资人刚刚得知消息,非常关切黄总的健康状况。”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黄景川,继续道:“创始人健康状况是投资协议里的重大条款之一。如果黄总无法在48小时内的关键谈判中露面,或者他的病情比对外公布的更严重……之前谈好的所有条款都可能生变,甚至可能导致融资失败。”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林女士,您作为黄总的配偶和目前唯一在场的亲属,我们需要您协助评估情况,并尽快做出决策——是立刻向投资方披露全部病情细节,还是您能代表黄总,暂时出面稳定局面?”
她将手中的文件递向我:“这是部分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以及投资协议中的相关条款。情况紧急,我们必须立刻决定如何处理。”
我彻底怔在原地,看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又回头看向病床上那个刚刚因为一句“心疼”而泪流满面、脆弱不堪的男人。
融资、投资协议、风险控制……这些词汇瞬间将我拉回N大金融系的课堂,那是我曾经熟悉并渴望征服的领域,却也是黄景川以“保护”之名将我彻底隔绝开的世界。
而现在,这个他一手构建、从不允许我触碰的商业帝国,却因为他的突然倒下,以这样一种危机的方式,粗暴地闯入了我的世界,将一份沉甸甸的、关乎他心血存亡的选择,硬塞到了我的面前。
新的戏剧冲突,并非来自家庭内部,也并非简单的商战对手,而是来自他自身王国体系的规则——他那看似稳固的商业版图,因其个人突然的脆弱而暴露出的致命命门,以及我这个被他圈养、却被迫要替他面对这一切的“妻子”。
赵妍还在等待着我的回应,眼神锐利。病床上,黄景川的呼吸似乎又变得有些不稳。
我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