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余嘉熹今晚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她又回到了香港那间逼仄潮湿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余风君背对着她,正在翻找着什么,动作急躁而狂乱,嘴里不住地喃喃咒骂。
“钱呢?藏哪儿了?死老太婆的钱到底藏哪儿了?!”
忽然,她猛地转过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缩在墙角的余嘉熹。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庞如今被长期的放纵和怨恨侵蚀得扭曲可怖。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拿走了?啊?!”余风君一步步逼近,声音尖利,带着一种疯狂的颤音。
余嘉熹想摇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惊恐地看着母亲扬起了手——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赔钱货!白眼狼!跟你那个渣爹一样!都是来欺负我的!把钱给我!”
更多的巴掌和拳头落下来,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余嘉熹无处可躲,只能蜷缩起来,承受着这无端的暴怒和绝望的撕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
余嘉熹猛地从梦中惊醒,弹坐起来,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嗡鸣。她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却依旧憋闷得厉害,梦中的恐惧和痛楚如此真实,残留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久久不散。
喉咙干涩发紧,头也隐隐作痛。余嘉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去饮水机旁倒水。
喝下大半杯冷水,激得胃部一阵收缩,但喉咙的干渴并未缓解,反而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余嘉熹量了量体温,37.8℃。低烧。
肯定是昨天实验课被糖水泼湿,又吹了风,加上噩梦连连没睡好,身体发出了抗议。
天色已经蒙蒙亮,余嘉熹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
头痛和身体的不适让她思绪混乱,母亲的影子、裴度冷漠的脸、蒋闻宥关切的眼神……各种画面交织闪过。
余嘉熹索性起床,洗漱换衣。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请假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余嘉熹按下了。高三的课程耽误不起,而且她也不想因为一点小病就显得脆弱。她吞了两片退烧药,背上包出了门。
早晨的空气干冷刺骨,吸入鼻腔带着冰碴子的感觉。余嘉熹裹紧了外套,低着头往教学楼走。药效似乎还没完全上来,她依旧觉得头重脚轻,脚步有些虚浮。
熬过一个上午的课,下午体温似乎又升上来了,头痛加剧,连带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余嘉熹实在撑不住,跟京妙仪说了一声,打算去校医务室开点药。
校医问诊后,建议余嘉熹打一支退烧针,再挂一小瓶点滴补充能量和水分,会好得快些。
余嘉熹没有反对,她确实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余嘉熹被安排在最里面一张靠窗的病床上躺下。护士过来熟练地消毒、扎针、贴胶带,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入体内,带来一丝轻微的胀痛感。她闭上眼,听着药液一滴一滴滴落的声音,试图放松下来。
半睡半醒间,窗外隐约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和哭泣声,似乎就在医务室后墙外的僻静处。
余嘉熹皱了皱眉,本想忽略,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夹杂着恶劣的嘲笑和威胁。
“很了不起是吗?敢去告状?”是周婷的声音,尖刻而得意。
“值日表上写得清清楚楚,该谁就是谁!你凭什么不做,还让别人替你?”另一个女声反驳道,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倔强,但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哟,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班长都没说话,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迟相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正义,特勇敢啊?”周婷嘲讽地笑着,旁边似乎还有几个跟班附和的嗤笑声。
“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你不想挨训,就该自己做好分内的事!”
“规矩?我告诉你什么是规矩!”周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凶狠,“规矩就是少多管闲事!上次图书馆的事还没让你长记性是吧?看来是教训得不够!”
接着传来一阵推搡的声音和一声压抑的痛呼。
余嘉熹猛地睁开眼。
她听出来了,是周婷又在欺负人。那个叫迟相宜的女生,似乎是因为值日的事情得罪了她。
余嘉熹的心往下沉,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尤其现在浑身不适,更不想惹麻烦。周婷针对她充满敌意,此刻现身只会火上浇油。
她侧过身,面朝墙壁,试图屏蔽掉外面的声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是她在复杂环境中学会的生存法则。
然而,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周婷的声音咄咄逼人,“你以为你帮人家出头,人家就会感激你?别傻了!有些人啊,天生就是白眼狼,只会躲在后面装可怜!”
一个女生附和道:“我看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也挺会装可怜。”
果然,周婷下一句就提高了音量:“就像那个新来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勾搭男生倒是有一套!蒋闻宥的外套披着很暖和吧?哼,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余嘉熹攥紧了被角,指甲掐进掌心,愤怒和屈辱感混合着身体的不适,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忍耐。不要回应,不要给她机会。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
周婷和她的两个跟班,推搡着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走了进来。那女生校服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不屈的怒意,嘴角似乎有一点点破皮,应该就是迟相宜。
周婷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最里面病床上的余嘉熹,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讥诮的笑容。
“哟,真巧啊!这不是我们娇弱的新同学吗?怎么,昨天被糖水泼了,今天就来挂水了?这么娇气,还来上什么学啊,回家让人伺候着算了!”周婷阴阳怪气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刺耳。
旁边的跟班发出低低的窃笑。
迟相宜也看向了余嘉熹,目光复杂,带着一丝探究,但更多的是窘迫。
余嘉熹闭了闭眼,她没有看周婷,她慢慢坐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校医说:“医生,能麻烦您帮我看看点滴吗?好像有点快,手臂不舒服。”
校医正在里间配药,闻声走过来查看了一下:“是有点快,我给你调慢点,不舒服就说话。”
“谢谢老师。”余嘉熹低声道。
周婷被彻底无视,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在校医务室她也不敢太放肆,只是狠狠瞪了余嘉熹一眼,又用力推了一把迟相宜:“算你走运!下次眼睛放亮一点,别多管闲事!”
说完,带着跟班趾高气扬地走了。
医务室里暂时恢复了安静。
迟相宜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走到校医旁边:“医生,我嘴角好像破了,能帮我处理一下吗?”
校医看了看:“小擦伤,消毒一下就行,怎么弄的?”
迟相宜撇撇嘴,没什么情绪地说:“没什么,不小心撞了一下。”
校医也没多问,拿来碘伏棉签给她消毒。
余嘉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迟相宜身上。这个女生眉眼英气,带着一股倔强和正直的气质,即使刚刚经历了霸凌,背依旧挺得笔直。
迟相宜处理完伤口,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看向余嘉熹,似乎想说什么。
余嘉熹迎上她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她们经常这样?”
迟相宜愣了一下,说道:“你说周婷?差不多吧,看谁不顺眼就找茬儿。”
“你是因为……”余嘉熹顿了顿。
迟相宜看向她,眼神清澈坦荡:“昨天值日,周婷跑了,我没帮她遮掩,告诉了主任,她挨了训。”
余嘉熹沉默了片刻,原来是这样,她又轻声问:“那你刚才说,帮人出头……”
“哦,那个啊,”迟相宜语气轻松了些,甚至带了点不屑,“就前几天,看见周婷她们在图书馆厕所堵着一个女生泼水,那女生吓得直哭,我看不过去,说了两句,把周婷扯开了。结果呢,周婷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了,那个女生倒好,趁乱溜了,事后连句谢谢都没有,见面都躲着我走。”
迟相宜耸耸肩,一副习惯了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们那副样子,欺负弱者,算什么本事。”
余嘉熹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这个迟相宜,和她截然不同,勇敢,直接,甚至有点莽撞,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正义感。
“你这样,很容易吃亏。”余嘉熹低声说。
迟相宜满不在乎:“吃亏就吃亏呗,总不能因为怕吃亏,就看着她们为所欲为吧?那多憋屈。”她看了看余嘉熹手上的针,“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正在这时,医务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篮球服,外面随意套了件校服外套,额头上带着运动后的薄汗,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是裴度。
余嘉熹和迟相宜都愣了一下。
裴度似乎也没料到医务室里有其他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余嘉熹和她手上的点滴瓶,最后落在校医身上,语气是一贯的冷淡:“老师,有没有治跌打损伤的药油?或者喷雾也行。”
校医抬起头:“有,谁伤了?”
“蒋闻宥。”裴度言简意赅,“打球扭了一下脚踝。”
余嘉熹的瞳孔微微一缩,蒋闻宥受伤了?
校医转身去药柜拿药。
裴度就站在那里等着,他没有再看余嘉熹,也没有看迟相宜,视线落在窗外,侧脸线条冷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迟相宜快速对余嘉熹说了声我先走了,便离开医务室。
医务室里只剩下校医拿药的细微声响,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声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余嘉熹看着裴度快要走出门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蒋闻宥的伤要紧吗?”
裴度脚步停住,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余嘉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扭伤。”裴度回答得简短,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眼神里透出点意味不明的打量,“你倒挺关心他。”
这话听起来平淡,却藏着某种试探和轻微的嘲弄。
余嘉熹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又一个被蒋闻宥那副阳光外表吸引的小女生。
余嘉熹面色苍白,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脆弱,但眼神却平静。她没有接他的调侃,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裴度等了两秒,没等到预想中羞涩或慌乱的辩解,反而被她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得微微蹙眉。那眼神里没有爱慕,没有怯懦,甚至没有普通同学间的熟络,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审视。
他觉得这新来的女生有点奇怪,但也仅此而已,他没兴趣深究。
“想知道自己去看。”裴度不再多言,干脆地转身。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视线。
余嘉熹缓缓靠回枕头,闭上了眼。
她刚才有一瞬间的冲动,几乎想直接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着这个冷漠疏离、家世显赫的“哥哥”贸然认亲,最大的可能不是认亲成功,而是被当成疯子或者别有用心的攀附者。
余嘉熹睁开眼,看着药液一滴一滴落下,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坚定。
接近他,需要更稳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