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雾岛,夜风如刀。
嬴子羡蹲在礁石上,手里捏着半块泛黄的防水油布,边缘早已被海水泡得发脆。
他拿小刀慢条斯理地裁着,动作轻巧得像在削一只梨子。
竹竿是从破渔网上拆下来的,歪歪斜斜,勉强能撑起这巴掌大的帆布。
“老子没船,风也得给我推一把。”他念叨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可推的不是船——是你们那根筋。”
他把这面迷你小帆插进石缝,三根海蛎壳垫底稳住,帆面迎着东南方向微微倾斜。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仰头看天。
乌云正被东风撕开一道口子,月光漏下来,照得江面浮光跃金。
三天前,江南百姓疯传江心雾中现“神舟”。
无桨无帆,逆流而行,宛如仙人渡世。
孩童夜夜聚岸守望,提灯笼、摆香案,有的甚至跪着磕头,求“阿篾仙师”赐福。
茶楼酒肆都在讲那首新编的《无名谣》:“阿篾不坐龙椅,偏爱礁石吹风;阿篾不说圣训,只留一句‘动手’。”连私塾先生都改了课业,让蒙童背诵“仙舟现形录”。
可笑的是,没人怀疑——直到苏檀来了。
消息是昨夜一个老渔夫带来的。
他颤巍巍地说,那位冷面才人亲自带了工坊匠人,驾三艘普通渔船,按潮汐布阵,借暗流牵引,在同一时辰重现了“逆流行舟”。
百姓围岸观看,只见船不动帆,却缓缓上行,如履平地。
“原来不是船自己走,是水推的。”老渔夫咂嘴,“苏大人说,叫‘流体牵引术’,听着玄乎,其实就是巧借水势。”
更绝的是徐衍。
这位少府丞趁势在《信治讲义》里加了“误象辨析篇”,第一条就是:“风动帆不动,以为神行。”讲学场上,他让弟子扮成惊慌百姓,指着空船大喊“神迹!神迹!”又突然掀开帷帐,露出底下人力踩动的水轮机关,全场哄笑。
三日内,“神舟热”熄了。
香案撤了,童谣也不唱了。
有人开始琢磨:为何神舟总在起雾时出现?
为何偏偏退潮前三刻才来?
是不是……跟江底暗流有关?
嬴子羡听完,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快出来了。
“苏檀啊苏檀,你这是把我最后一点神秘感都拆干净了。”他抹了把眼角,却又低声笑了,“好,拆得好。”
他不需要被神化。
他从穿越第一天起就烦透了“救世主”这三个字。
前世是社畜,穿越后还要当劳模?
开什么玩笑。
可系统逼他卷,朝堂逼他立功,百姓又把他当神仙供着——他只想当个咸鱼,结果硬生生被卷成了“精神图腾”。
如今,苏檀替他破了幻,徐衍替他立了理,倒是个完美的闭环。
但他偏不让人彻底清醒。
他要做个“留白”的局。
那面小小的帆,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雾气渐浓,如纱帐垂落江面。
月光斜照,帆影被拉长、扭曲,投在流动的雾墙上,竟真像一艘巨舟的轮廓——高耸的船头,飘摇的帆影,仿佛正破雾而来。
对岸守夜人第一个看见,猛地跳起来:“神舟!神舟又来了!”
呼喊声迅速传开。
百姓披衣出门,提灯张望。
有人惊呼,有人跪拜,也有年轻人眯着眼,掏出随身竹片,飞快记录:“酉时三刻,东风起,雾厚三尺,影现东南——与前次仅差七分。”
嬴子羡站在岛礁上,远远望着对岸灯火晃动,人群骚动,却不再跪拜如潮。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推的是风,动的是影,信的是人。”他低声说,“但真正动起来的——是脑子。”
他转身回屋,路过门框时,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铃轻轻一晃,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叮声。
像是告别,又像是提醒。
江风愈急,雾墙翻涌,帆影摇曳如舟。
而千里之外,长安宫阙深处,一卷《信治讲义》静静摊开在案上,墨迹未干,批注赫然:“神迹可破,信念不灭;机制代神,民智自启。”
同一时刻,一道玄色身影悄然离宫,未带仪仗,未宣圣名,只携两名随从,踏月南行。
江畔小镇,晨雾未散。
天子立于堤岸,目光扫过江面——无舟,无影,唯有一少年蹲在石滩,执笔疾书,身旁摊着一张粗纸,上书《江雾行舟考》初稿。
随从低语,声如蚊蚋:“陛下,他们……不再跪了。”江畔晨雾如纱,薄而清透,裹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几分初秋的凉意。
始皇帝立于堤岸高处,玄色深衣不带纹绣,腰间佩剑无名,俨然一介布衣游士。
他目光沉静,望着江面——那一片曾被万人跪拜的水域,如今却静得连香火气都散了。
没有钟鼓齐鸣,没有山呼万岁。
只有一个少年蹲在石滩上,手执竹笔,在粗纸上疾书不停。
纸页一角写着《江雾行舟考》四字,字迹虽稚嫩,却工整有力。
他不时抬头望天,测算风向与时辰,口中喃喃:“酉时三刻东风起,雾厚三尺影现东南……与昨日仅差七分,必有定数!”
天子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久违的欣慰。
这才是他梦中所求的天下——不拜神明,只信实证;不敬虚妄,但重思辨。
随从站在他身后,忽然压低声音:“陛下,那帆……是不是动得太规律了?每夜同一时辰,同一角度,连倾斜度都分毫不差。人力难为,可若非神迹,又是谁在操控?”
始皇帝闻言,只是轻轻摆手,声音低缓却如定海神针:“看破不说破。”
他望着远处江心雾岛若隐若现的轮廓,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看见那个蹲在礁石上的身影——那个从不坐龙椅、偏爱吹风的“阿篾”。
“让他们自己想明白。”他缓缓道,“比我说一百道诏书都强。”
有些火种,必须由人心自发点燃;有些觉醒,唯有打破幻象才能真正开始。
三日后,南岭村童阿夯爬上断崖采药。
这孩子胆大顽劣,专爱探秘,听闻“神舟夜现”已久,一直不信。
这日晨雾未散,他攀至崖顶,眯眼远眺,忽见雾中一道细影晃动,似帆非帆,竟只巴掌大!
“就这?”阿夯咧嘴一笑,从崖藤滑下,三两下摸到岛礁。
潮水已退,泥滩裸露,那根竹竿孤零零插在石缝,帆布早被浪卷走,只剩半块油布卡在岩隙,边缘焦黄,似经火燎。
他扯出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行小字,墨色将褪未褪:
“风不是神,是力气——谁都能用。”
“水不是命,是规律——谁都能算。”
“别等仙人渡你,动手的人,才是自己的舟。”
阿夯念完,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打跌,拍腿大叫:“阿篾就这?拿块破布唬人!骗三岁娃呢!”
他把布条带回村口,往茶摊桌上一拍,大声朗读。
起初众人哗然,怒斥孩童亵渎“仙师”;可越听越不对劲——那字迹粗粝,语气戏谑,活脱脱像个懒散浪子在调侃世人。
有人细看布条背面,竟还画了个歪脸小人,一手叉腰,一手举酒壶,旁边题字:“本仙师喝高了,别当真。”
全场静了两息,继而爆发出哄堂大笑。
老渔夫摇头:“原来咱们跪了半个月,拜的是个喝酒吹风的懒骨头?”
年轻学子却若有所思:“可……若风真能算,水势可测,那以后行船岂非再不怕逆流?”
私塾先生默然良久,撕了墙上《仙舟图》,提笔写下新课:“格物致知篇·论自然之力。”
江心岛上,潮水早已抹去所有痕迹。
唯余那根竹竿斜插泥中,像一根不肯倒下的问号,指向苍穹。
夜风再起,无人执帆,却仿佛有无数声音在雾中低回——
而千里之外,江南八郡的深山密林里,樵夫收斧驻足,忽闻岩壁之间,似有回音幽幽荡出,断续不清,却字字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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