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岛的夜,潮气浸骨。
嬴子羡站在礁石上,望着下游那一片沉滞的黑水,眉头越皱越紧。
往年这时候,“群策束”早就该动起来了——那是他当年被系统逼着搞出的“民间治水联防机制”,十几个村子轮流出人出力,用竹筏编成导流阵,趁着春汛前把淤泥清走。
可今年,风起了,水涨了,却没人动。
他不是没想过退场的事。
早在半年前,他就把最后一份《大秦基建白皮书》扔进火堆,宣布“本祖师爷正式封笔归隐”。
系统也早没了动静,最后一次任务结算还是三个月前:“见证制度自运行”——奖励:无。
惩罚:无。
仿佛连它都承认,这盘棋,已经不需要棋手了。
可眼下这江,分明在喊疼。
“没人组织……是因为不需要组织了?”他喃喃自语,忽然笑了,“还是说,我这‘懒骨头阿篾’的传说,真成了压在人头上的规矩?”
他转身回屋,破草棚里只剩半袋鱼干、一根断桨、几卷泛黄的图纸。
他翻了翻,全是早年系统奖励的“导流桨结构图”“潮汐测算表”之类。
如今这些,早被各地工匠改得面目全非,连少府监都追不上民间迭代的速度。
他吹了吹灯芯,火光一闪,映出墙上歪歪扭扭刻的一行字:“别TM等神仙托梦,自己动手。”
“呵,说得容易。”他嘟囔,“可现在连动手的人都没了,都在等谁来发号施令?”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西里坊,那场关于春耕赋税的争吵早已结束。
次日清晨,江南七十二村的村口几乎同时贴出一张青底黑字的榜文,无署名,无官印,只有一行遒劲大字:
《静水榜》
三日内,谁有清淤良策,可任“临时渠正”三月,掌工调度,不受里正节制。
落款仅有一画:一叶扁舟,无桨。
消息像野火燎原。
有人嗤笑是疯子闹剧,有人暗中观望,更有人连夜画图、算水势、试模型。
不到四十八时辰,七策齐出——有主张炸石开渠的,有提议造水车抽泥的,最离谱的甚至说要“祭江求龙王显灵”。
可最终夺魁的,竟是东滩村一农妇,姓柳,夫亡子幼,平日只靠织网为生。
她的策子只有三页纸,画着潮水进出的路线,写着:“借涨潮之力,引淤入槽;趁退潮之隙,掘口导流。不必万人上阵,只需卡住时辰。”
验收那日,徐衍亲自乘船而来。
他穿着少府丞的官袍,却未带一兵一卒,只拎了个竹箱,里面全是测算工具。
他盯着那妇人设计的“潮汐闸口”看了半晌,又测了三遍水流速度,终于抬头,眼中闪着光:“你……没学过水经?”
妇人擦了擦手,笑得坦荡:“学那玩意儿干啥?我只知道,涨潮时水往里冲,退潮时它自个儿就想走。咱们就帮它一把,多开个口子呗。”
徐衍怔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还在为“技术祖源登记制”洋洋得意——每一项新法必须注明“首创者”,归档少府,世代供奉。
仿佛知识是神坛上的香火,非得有个牌位才配存在。
可眼前这妇人,连字都识不全,却用最朴素的观察,推演出比官制图纸更高效的方案。
“你不怕别人抢你功劳?”他问。
妇人抬头,指着江面:“功劳?我只想省点力气,多织两张网,给孩子换双鞋。”她顿了顿,咧嘴一笑,“再说了,我可不会求阿篾托梦——我就梦见省点力气。”
徐衍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当天下午,他赶回郡衙,提笔写下《废技术祖源令》:“凡利民之策,无论出自何人,皆属公器。记制度,不记人。”
史官捧着简册来问:“此变革之始,当记谁名?”
他头也不抬:“记制度。人,会走;规矩,得留。”
与此同时,始皇帝的船队正缓缓驶入江南水道。
老秦王已不再穿龙袍,只着素麻深衣,身边无仪仗,无鼓乐。
他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百姓自行组织疏浚,孩童在堤上奔跑传令,老者坐镇议事角拍案定策,竟无一官吏插手。
他怔了许久,忽然道:“这江,比朕的朝堂还清明。”
随行内侍低声道:“陛下,此乃‘静水榜’之效,民间自选渠正,三月一换,劣者罢,优者留。”
始皇轻笑:“好一个‘静水’……水至清则无鱼,可若人人皆愿护水之清,鱼反倒活得更好。”
船至渡口,天子欲登岸,船夫却摆手:“今日轮我歇,您排队。”
随从大怒:“瞎了眼吗?这是陛下!”
“我知道。”船夫慢悠悠抽烟,“可规矩是你们立的——轮休不逾矩,违者罚扫码头三日。我可不想扫地。”
始皇抬手止住随从,默默走到岸边,立于人群之后。
三刻钟后,轮到他上船。
船夫撑篙离岸,忽然回头:“您说,这江怎么才能不堵?”
风拂过江面,吹散了烟尘,也吹开了老人眼底的阴霾。
他望着远处忙碌的人群,轻声道:
“让划船的人,自己定桨频。”
江心岛上,嬴子羡并不知道这些。
他只看见,第三日清晨,东滩方向烟尘大起,无数竹筏顺流而下,竟自发组成导流阵型。
那农妇站在最前头的筏上,挥旗如舞。
他眯眼看着,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烫。
不是因为被需要,而是因为——终于,没人需要他了。
他转身走进草屋,从角落翻出一块旧石片,上面刻着一行模糊的字:
路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
他摩挲良久,轻轻放在灶台上。
窗外,江流渐畅,风推着水,水载着船,无声前行。
而他,终于可以烧掉所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痕迹了。
江心雾岛,夜如墨染。
嬴子羡蹲在灶前,一根竹竿斜搭在火堆上,油布卷着半截炭条,静静躺在灰烬边缘。
这是最后一批属于“他”的东西——不是血肉,不是名字,而是那些曾被系统强塞进他脑海的异世之物。
现代的笔迹、潦草的公式、歪歪扭扭画出的“风力发电模型”,还有那张写着“拒绝内卷,从我做起”的搞笑标语……全都将在这一夜,归于火焰。
火舌舔上油布,噼啪一声,腾起一团橙红。
他没急着走,反而坐得更近了些,仿佛在和旧日的自己告别。
那团火,烧的不只是物件,更是某种执念——他曾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是被选中的“穿越者”,是能扭转历史走向的天命之人。
可如今他明白了,真正的变革,从来不是某个人从天而降,而是千万人踩出的一条路。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块石片,边缘已被潮气磨得圆润,刻痕却依旧清晰:“路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
指尖轻轻摩挲,像抚过一段沉默的岁月。
然后,他起身,走向江边。
漩涡在月下低旋,幽深如眼。
他没有犹豫,将石片轻轻投入其中。
落水无声,涟漪却一圈圈荡开,仿佛天地轻轻应了一声。
“你们已经不需要我教怎么走了。”他低语,声音散在风里。
回到草屋,他从床底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不,准确说,是系统最后留下的电子沙漏。
外表早已褪去科技光泽,只剩一枚古朴铃铛的模样,可他知道,里面还存着最后一粒“时间砂”。
那是系统核心的残骸,曾记录着他每一次任务的倒计时,也曾在他社死时疯狂闪烁。
他凝视良久,忽然笑了。
“连时间,也该交给风了。”
他将沙漏倒转,轻轻一摇。
没有光,没有声,甚至连指尖的温度都没变。
但就在那一瞬,仿佛有什么彻底松开了。
像是肩上压了十年的担子,终于落地;像是耳边聒噪了千夜的闹钟,终于停摆。
他把它挂在门框上,任其随风轻晃。
当夜,江雾渐起,如纱如絮,缠绕岛礁。
四野寂静,唯有水声低喃。
忽有渔夫驾舟归途,瞥见江心一道微光浮沉——那光不似火,不似星,幽幽然悬于水面。
再细看,竟似一叶扁舟,无桨无帆,船身若影若幻,竟逆着湍流,缓缓前行。
渔夫揉眼再望,心头一颤。
“鬼……还是神?”
可那舟不动声色,穿雾而来,又穿雾而去,仿佛只是路过人间。
待他惊魂未定靠岸,再回首,唯见月照寒江,水波自动,裂开一线清流,宛如被无形之手推开。
而千里之外,长安话亭。
稚童围坐,清声再起《无名谣》:“阿篾不坐龙椅,偏爱礁石吹风;阿篾不说圣训,只留一句‘动手’。”始皇帝倚栏轻拍节拍,忽仰首望星,眸光深远。
“你说……”他轻声问,似对天,似对风,“现在是谁在摇那艘船?”
风过无言。
唯有江流奔涌,载着无数未留名姓的身影,驶向不再回头的明天。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