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雪,封江三日。
千里冰封,万里素裹,连江面上的风都冻得嘶哑了。
渔村的暖棚里挤满了人,火塘烧得噼啪作响,烟气混着湿气在梁上打转。
一群老渔民围坐一圈,眉头拧成疙瘩,争得面红耳赤。
“再不破冰,鱼群要死绝!”
“拿什么破?铁锤砸都裂不开三寸!”
“祖宗规矩不能破!祭河神才是正道!”
“河神吃雪吗?你家祖宗也啃冰碴儿?”
争吵声此起彼伏,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一张张焦躁的面具。
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突然指着窗外,奶声奶气地喊:“看!阿篾!”
满棚人一愣,齐刷刷扭头。
风雪如幕,天地混沌,可就在堤角那片荒草堆边,一道模糊的蓑衣身影正蹲在那里,手里捏着半块冷饼,就着寒风一口一口地啃。
背影孤瘦,姿态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子从容——仿佛不是在挨饿,而是在履行某种古老仪式。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是他……他真的来了。”
“阿篾从不露脸,可总在最难的时候出现……”
“上次补网灵纹,这次破冰启示?莫非……这是天意!”
话音未落,七八个壮汉已抄起斗笠冲进雪幕。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蜂拥而出。
等他们气喘吁吁扑到堤角,却发现——
那哪是什么神人?
分明是村东头的老渔夫张三爷!
他正揉着膝盖,一脸懵地啃着粗面饼,脚边还搁着破网和鱼篓。
“你们……干啥?”老头咧嘴,冻得鼻头通红,“我歇个脚都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看他脚边的渔网——那一道道缠绕的油布条,在雪光映照下竟泛着奇异的纹路,隐隐组成几个字:规则自洽。
“这……这不是阿篾留下的‘灵纹’吗?”
“难道……阿篾早就说过,他不在天上,就在我们中间?”
没人再说话了。
那一夜,三村联席议事,灯火通明。
有人提议:“既然是凡人也能成阿篾,那咱们议事时,是不是该留个位子给‘看不见的人’?”
提议者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第二天清晨,各村议事厅角落,悄然多出一个低矮木墩。
无靠背,无雕饰,只在正面刻了八个小字:
此位属于每一个不愿出头却肯开口的人。
首日,无人敢坐。
那木墩像一块烧红的炭,谁都不敢碰。
第二日,依旧空着。
孩子们围着它打转,问大人:“这是给鬼坐的吗?”
第三日,春水将融未融。
寡妇李氏拄着拐杖走进厅堂,为东渠争水一事状告族老。
她腿脚不便,站久了发抖,眼看就要被轰出去时,忽然瞥见角落的木墩。
她顿了顿,咬牙走过去,一屁股坐下。
全场哗然。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坐‘阿篾之位’?”族老怒斥。
李氏抬头,眼里有泪,却更有一股狠劲:“我不是阿篾,我也不是为了自己。可我儿子死在修渠上,我孙子喝不上干净水——我若不开口,谁替我说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地上。
有人低头,有人避开视线,也有人悄悄鼓了掌。
散会后,她孙子牵着她的手走出门,仰头问:“娘,刚才那个位子……是不是阿篾坐过的?”
妇人蹲下身,轻轻擦掉孩子脸上的风霜,笑了:“她就是她自己。可你说她是,那她也是。”
消息如春风过野,迅速传开。
“无名座”不再是摆设,而是成了沉默者的盾牌、弱者的号角。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少府衙门灯火彻夜未熄。
徐衍立于高台之下,望着广场上数千百姓手持竹牌,正对数百份匿名提案进行公投。
这是他推动的“信治演武”第一场——不问出身,不论姓名,只看策论是否利民。
“无主提案赛”轰动全城。
有农夫提“轮作休耕法”,有织女议“工坊分红制”,甚至还有孩童写“学堂该有午休”——全都被郑重录入投票册。
当优胜者登上领奖台,主持人按例发问:“你想对阿篾说什么?”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布衣麻鞋,声音却响彻四方:“我想说——我不用对谁说话,我只对规则说话。”
台下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徐衍站在幕后阴影里,听着这声浪一波波涌来,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转身走入密室,从铁柜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卷宗,封皮赫然写着:“创始者:嬴子羡”。
他凝视良久,忽然抬手,将整本档案塞入铁箱,锁死。
钥匙握在掌心,冰凉如死物。
他缓步走到后院枯井边,没有犹豫,松手——
“咚”的一声,沉入黑暗。
风穿廊过,卷起他半幅衣袖。
真正活着的思想,从来不在碑上,而在人心里。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心雾岛。
篝火微燃,鱼香四溢。
一道蓑衣身影坐在礁石上,正慢条斯理地翻烤一条银鳞鱼。
火光映着他半边脸,眉眼平静,仿佛世间纷争皆与他无关。
远处传来飞鸟掠水声,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对话——是今早登岛的两名渔夫在闲聊,说起了“无名座”,说起了李氏争水,说起了长安那个青年的话。
他听着,忽然笑了。
嘴角一扬,极轻,却极深。
他撕下一块焦香鱼干,学着当年工位午休的模样,斜靠破篓,一边啃一边嘟囔:江心雾岛,夜色如墨,雪未至而风先寒。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上半空,又被湿冷的江雾扑灭。
嬴子羡盘腿坐在礁石上,脚边是半条刚烤好的银鳞鱼,外皮焦脆,油珠滚落火堆,滋啦作响。
他撕下一块鱼肉,动作懒散,眼神却清明如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他听着远处两名渔夫的闲谈,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入耳——
“……那寡妇李氏,真敢坐‘无名座’?”
“坐了!还把族老怼得哑口无言。”
“听说长安那边,连放牛娃都能提治水策?”
“可不是!现在谁还信‘阿篾’是神仙?都说……谁肯说话,谁就是阿篾。”
嬴子羡嘴角一扬,低笑出声。
他斜靠在破旧的鱼篓上,像极了前世加班午休时窝在工位吃盒饭的模样。
他嚼着鱼干,含混嘟囔:“老子当年就想这么活着,晒太阳、啃冷饭、不争不抢——结果倒好,硬被你们卷成祖师爷。”
话音未落,头顶一声锐鸣,一道黑影掠过火光。
“啪!”
嘴里的鱼干竟被一只海鸟精准叼走,振翅飞入夜雾。
嬴子羡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笑声在江面荡开,惊起数只宿鸟。
“连鸟都不信我是神仙!”他拍腿笑得前仰后合,“好啊,挺好——神坛太高,硌屁股。”
笑罢,他抹了把嘴,望着漆黑江面,眸光微敛。
他不悲不喜,只觉荒唐又熨帖。
而此刻,千里之外,西里坊议事角。
炉火未熄,屋内烟气缭绕,七八个村老围坐一圈,为春耕赋税争得面红耳赤。
墙角那尊低矮木墩静静立着,正面刻着八个小字:“此位属于每一个不愿出头却肯开口的人。”
无人注意,一名衣衫单薄的少年默默推门进来,身上落满雪屑。
他一言不发,走到角落,一屁股坐在“无名座”上,掏出半块冷饼,低头啃食。
火光映在他脸上,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眼清瘦,眼神却沉得像老井。
争论声继续,有人拍案怒吼,有人冷笑讥讽,没人看他一眼。
良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渔夫忽然停了话头,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轻叹一声:“你看他,像不像……当年传说里那个懒骨头阿篾?整天抱着破篓晒太阳,啃饼都不肯正经坐。”
满屋静默。
有人低头,有人嘴角微动,继而轻笑出声。
火光摇曳,少年抬起头,嘴边还沾着饼屑,眨眨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
“有意见,会上说——别光盯着我啃饼看。”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静谧如听政。
屋檐下冰棱微颤,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而江心岛上,嬴子羡已熄了篝火,蓑衣裹身,立于礁石之巅。
他望着对岸灯火,良久未语。
忽然,他察觉江流有异——水声滞涩,潮位偏高,淤泥的气息隐隐浮上岸来。
他眯起眼,望向下游水道,眉头微蹙。
今年,没人组织“群策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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