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宫中风平浪静。太后依旧赏赐,胡辣汤依旧每日送达。皇帝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人提起那晚御花园的事情。那个黑衣人也再未出现。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阿芜知道,不是。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她变得更加沉默谨慎,除了做汤,几乎足不出户。她暗中观察着每一个接触到的人,试图从他们的言行中找出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直到这天下午,王总管忽然亲自来了她的小院子,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阿芜姑娘,准备一下。”他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陛下有旨,宣你养心殿觐见。”
养心殿?!
阿芜的心猛地一沉!
皇帝终于要再次见她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库房的事?还是因为…那晚御花园的事,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王总管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姑娘,慎言啊。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甚愉快。北疆刚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北疆军报?这与她何干?
阿芜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跟在王总管身后,走向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养心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殿门缓缓打开,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皇帝独自坐在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奏报。殿内没有点太多灯,显得有些昏暗,将他深邃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抬起看向她的眼睛,锐利冰冷,仿佛蕴藏着风暴。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奏报拿起,缓缓地、几乎是一寸寸地,推到了御案的边缘,正对着她。
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北疆驿道,快马加鞭送来的。”
“除了军情,还附了一样…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东西。”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奏报旁,那静静躺着的一只粗糙的、明显是手工烧制的陶碗。
碗身还沾着些许尘土,甚至能看到长途颠簸留下的磕碰痕迹。
而碗底,清晰可见地,用某种尖锐之物,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让她瞬间魂飞魄散的符号——
与她那夜在窗纸上看到的、与那破旧册子角落出现的,一模一样的,
火焰扭曲星辰般的,
古怪符号!
养心殿内,空气凝固如铁。
那只粗糙的、沾满北疆风尘的陶碗,碗底那扭曲的符号,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阿芜。皇帝的视线则比那符号更冷,更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北疆…八百里加急…神秘符号…
这一切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席卷了她,让她四肢冰凉,大脑却反常地急速运转。承认认识这符号?等于承认自己与宫外、甚至与边疆不明势力有牵扯,死路一条。不承认?皇帝显然已将这符号与库房那本册子、与她联系在了一起,矢口否认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电光火石间,她选择了最危险,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一条——半真半假,将一切再次推给那本“梦寐以求”的旧册子。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目光惊骇地望着那只碗,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这…这符号…奴婢…奴婢好像见过!”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哦?在何处见过?”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威压更重了几分。
“就在…就在库房那本旧册子上!”阿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那日奴婢翻阅,见此符号古怪,便多看了两眼,因觉其形似火焰又似乱星,心中还有些莫名害怕…却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北疆军报中再次看到!陛下!这…这究竟是…”
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极度的震惊、困惑和恐惧,将一个无意间窥见秘密又遭惊天变故吓坏的小宫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死死咬定只是“见过”,至于含义、关联,一概不知。
皇帝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似乎在评估她话语中的真假。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本册子,”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据查,是百年前一位因妄言灾异而被废黜的钦天监官员私录的残卷,满纸荒诞不经,早已被列为禁毁之书。库房管理疏忽,竟让其混杂于旧籍之中。”
钦天监?妄言灾异?百年前?阿芜心中巨震,所以那“鼎沸之食”、“星移斗转”并非空穴来风?
“至于这个符号…”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只陶碗上,闪过一丝冰冷的厌烦,“据北疆奏报,近日边境数个部落突然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说,称‘星辰异动,神女降世,携天火之食,将引领众生’。此符号,便是他们所谓‘神女’的标记,被刻绘于器物之上,甚至暗中传播。”
星辰异动!天火之食(胡辣汤?)!神女降世!
阿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传说…几乎就是冲着她来的!是谁?!那个黑衣人?还是那本册子的影响力竟然能延续百年、扩散至边疆?
皇帝的声音愈发冰冷:“如今,边境已因此荒谬传说,生出些许不安定的躁动。几个小部落竟隐隐有联合之势,声称要寻访‘神女’。”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实质般钉住阿芜:“而你,恰在此时,于深宫之中,做出了那所谓的‘天火之食’(胡辣汤),又偏偏‘见过’这所谓的‘神女’标记。阿芜,你告诉朕,这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的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将阿芜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边疆异动、前朝禁书、宫廷秘汤…所有线索仿佛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就是网中央那只无处可逃的蝶。
阿芜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谎言都会万劫不复。
她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却因绝望反而显得清晰起来:“陛下明鉴!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为何会如此巧合!奴婢自入宫以来,谨小慎微,只知烧火做饭,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那胡辣汤确是情急之下胡乱所做,那符号也确是在库房旧册上无意瞥见!若陛下疑心奴婢与边疆之事有染,奴婢…奴婢百口莫辩!但求陛下彻查!还奴婢一个清白!或…或赐奴婢一死,以绝后患!”
她以退为进,将生死直接抛了出去,赌皇帝此刻更需要的是真相,而非一个模糊不清的替罪羊的头颅。
果然,皇帝再次沉默。他审视着脚下这个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女子,眼神复杂难辨。
杀了她,最简单。但边疆的传说不会因此消失,那本册子的阴影依旧存在。留下她…或许能引出更多东西。更何况,太后似乎真的离不开那碗汤。
“起来吧。”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淡漠,“朕姑且信你无知。”
阿芜如同听到赦令,几乎虚脱,颤声道:“谢…谢陛下…”
“但,”皇帝话锋一转,“此事蹊跷,朕不能不查。即日起,你依旧负责太后汤饮,不得有误。此外,朕要你仔细回忆,那本册子上,除了符号,还可有其他异常字句?制作胡辣汤时,可曾有何特别感应或异状?无论巨细,想起任何蛛丝马迹,立刻禀报于朕。记住,你此刻的性命,系于你能否证明自己的‘无辜’。”
“奴婢遵旨!奴婢定当竭尽全力!”阿芜连忙应下,知道暂时又躲过一劫。
“退下吧。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皇帝没有说完,但杀意已明。
“奴婢绝不敢!”阿芜磕头,几乎是爬着退出了养心殿。
回到小院,阿芜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重衣。皇帝的怀疑并未消除,只是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而北疆的传说,更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她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她强迫自己冷静,将皇帝的话反复咀嚼。百年前的钦天监…边疆部落的神女传说…符号…
她忽然想起那夜黑衣人的警告:“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宫里的人。”
皇帝看似解释了册子的来源,但…真的完全可信吗?那本册子为何偏偏在那时出现在她路过的库房?皇帝销毁它,是真的认为其荒诞,还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
还有太后…她对胡辣汤的依赖,似乎有些超乎寻常…
疑团越来越大,她感觉自己深陷泥沼,四周皆是迷雾。
之后几天,她活得更加小心翼翼,一边尽心尽力做着胡辣汤,一边暗中观察,试图从记忆碎片和日常细节中寻找线索。她曾尝试向小禾小穗旁敲侧击关于百年前钦天监的事,但两个小宫女一无所知。
就在她几乎一筹莫展之际,转机意外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