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城市的霓虹已如过度曝光的胶片,模糊了夜的边界。
新街口上空掠过稀疏的鸟影,像黄昏后无人注意的乌云,悄然融入头顶那片被光污染的天空。
谷子店和主题店的门无精打采地敞着,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门口连一个死宅也没有。
在最近那个灰蒙蒙的梦境里。
戴着乌鸦面具的少年身影被高楼冰冷的棱角挤压、变形。
无数水滴在黑暗中无声升腾,折射出金铭睿眼中早已褪色的、仅存一丝扭曲光亮的幻梦——那抹挥之不去的、哥特萝莉的粉红长发。
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秘密。而金铭睿,是秘密中最孤绝的诅咒。
十年后。
俯瞰这座城市,钢铁森林在雾霾中依旧显得黯淡。
金铭睿蜷缩在公租房唯一一扇能透进些微光线的窗户旁,屏幕上定格着《终结的炽天使》里克鲁鲁·采佩西的特写——粉色的长发,猩红的眼眸,睥睨众生的姿态,这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的神祇,唯一的色彩,唯一的救赎。
“怪胎!”
“他爸妈真是倒了血霉,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听说他血都是‘毒’的?碰都不能碰?”
“整天窝在家里画那些鬼东西,能当饭吃?别活了算了!”
……
这些声音,像附骨之疽,从少年时代的校园角落,一路蔓延到成年世界的网络匿名区、邻里间的窃窃私语,甚至偶尔,会从父母疲惫而疏离的电话那端,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瓜德阴性”(Gwada-negative)。这不是勋章,是刻在基因里的死刑缓期执行书。全世界唯一的血型,却是他活着的酷刑。它像一颗异星,顽固地排斥着整个地球的血液系统。任何他人的血液,哪怕是至亲父母或新生的妹妹,进入他的血管都是致命的侵略,会引发免疫系统毁灭性的风暴。更别提那些虎视眈眈的抗生素过敏和如影随形的迟发性卟啉症——阳光成了奢侈品,疼痛是忠实的伴侣。
生病需要输血?唯一的生路是“自救”。他必须像个苦行僧,在身体相对稳定的间隙,忍受着卟啉症可能诱发的剧痛,定期去医院,从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里,一点一点榨取生命的“储备金”——鲜红的血液,存入医院那昂贵、液氮弥漫的“私人血库”。他是自己唯一的血源,一座行走的、随时可能因意外感染或储备耗尽而崩塌的孤岛。
父母?自从那个健康的、象征着“正常”和“未来”的妹妹降生,家就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有限的补贴杯水车薪,情感上的疏离更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谈他的“特殊”,话题总围绕着妹妹的成长和家里的柴米油盐,仿佛他这个行走的医学难题,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需要被最小化处理的、令人难堪的“失误”。
(金铭睿内心独白)
降生于世,便是痛苦的开始。死亡,不过是痛苦的结束。多么简单的等式。他曾无数次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蝼蚁般的人群,思考着纵身一跃的物理过程。是什么让他还留在这具腐朽的躯壳里?是怕死吗?不,是连死亡的姿态都怕被人嘲笑——“看,那个怪胎连自杀都这么难看。”
他扮小丑扮得太久了。为了融入那所谓的“正常”,他学着笑,学着附和,学着对那些锥心刺骨的嘲讽麻木不仁。演得太入戏,以至于在无数个深夜惊醒时,对着镜子里那张暗黄、凹陷、顶着可笑黑框眼镜的脸,感到一阵阵陌生的眩晕——我是谁?去接受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改变?这些充满希望的动词,对他而言,奢侈得像外太空的氧气。他早已被剥夺了“相信”的能力。
直到…“她”的出现。克鲁鲁·采佩西。那一年,《终结的炽天使》像一道撕裂他黑暗世界的血色闪电,粉色的长发不是柔弱的象征,是力量的旗帜;猩红的眼眸不是残忍,是看透虚伪本质的清醒;哥特萝莉的造型下,是统治黑夜、蔑视凡俗的至高的女王。
那一刻,他枯萎的心脏被狠狠地攥紧,然后,注入了一种近乎痉挛的活力,这不是普通的喜爱,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求生本能,是朝圣者目睹神迹的终极震颤!她成了他垂死边缘徘徊许久后,唯一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更深层的独白)他深知,信仰是危险的。一旦生命中这最后的支柱崩塌,他虽生犹死,将彻底沦为行尸走肉。但此刻,她就是他的全部存在!金钱?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地位、虚伪的笑容?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在他精神如此贫瘠、被诅咒的一生中,“她”是他唯一合法、唯一纯粹、唯一值得献祭一切的信仰!他坚信,在这个庞大而冷漠世界的某个幽暗角落,必有等待他的使命,有感应他呼唤的存在!她必定在寂静中,等候着他的声音穿透绝望的屏障,他常对自己低语,如同诵念经文:“站在绝望尽头,也不要松开希望的手,多坚持一秒钟…再一秒钟…”他等待着,想象着那一刻——当他濒临彻底湮灭之际,那个粉色的身影会如神罚般降临,撕裂现实的帷幕,为了追随她,为了融入她所代表的永恒黑夜与力量,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拥抱人类恐惧与唾弃的血族身份,也在所不惜!那将不是堕落,是救赎,是归乡!
好在,他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多年的“宅”并非虚度。在网络世界的夹缝里,在无数个与疼痛和孤独相伴的深夜,他磨练出了锋利的画笔和精准的文字。
他画同人,尤其是克鲁鲁的同人,笔下的女王带着他赋予的、更深沉的悲悯与决绝;他写设定考据、剧情解析、甚至衍生小说,字里行间燃烧着对那个虚构世界病态而虔诚的狂热。
这成了他唯一的谋生手段,也意外地为他赢得了一个小众但稳固的粉丝圈。每个月万把块钱的收入,支撑着他简陋的生存和维系那个昂贵“血库”的部分费用。生活谈不上好,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饿死的边缘。
抽血针管刺入皮肤的瞬间,金铭睿的呼吸停滞了。针尖在苍白的皮肤下推进,像在挖掘一条干涸的河床,寻找早已枯竭的泉眼。每一次抽血都是一场预支生命的仪式。
他身体内部那套精密的、带着致命缺陷的机器——瓜德阴性血液系统——此刻正发出无声的警报。冰冷的针管贪婪地吮吸着那稀薄、珍贵的猩红液体。他闭上眼,公租房窗外弥漫的雾霾灰光,与圣保罗医院液氮血库里弥漫的森寒白雾,在他紧闭的眼睑内部重叠,交融,不分彼此。这具躯壳,早已是一座孤岛,被自身血液的独特性判处了永恒的流放,隔绝在人类温热的血脉洪流之外。
“储备金”又积累了一点,他凝视着血袋,那暗红在惨白灯光下如同凝固的罪证。每一次抽取,都伴随着迟发性卟啉症的阴影,阳光成了带刺的鞭子,每一次照射都抽打在他敏感的皮肤上,留下灼痛和更深沉的黑暗。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浓重的雾霾里浮动,如同浸泡在显影液里过度曝光的底片,模糊了所有棱角,也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远处高楼巨大的广告屏上,一个当红明星正展示着无瑕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把锉刀,反复打磨着他记忆里那些早已结痂的旧伤。那些声音,从记忆深处汹涌地回流:
“怪胎!你爸妈真是倒了血霉!”少年时代的声音尖锐刺耳,像玻璃碎片刮过黑板。
“血都是‘毒’的?碰都不能碰?”成年后匿名的网络评论,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他血管深处那个无人理解的诅咒——“瓜德阴性”。
“整天画那些鬼东西,能当饭吃?别活了算了!”父母那端电话里漏出的叹息,微弱却足以压垮脊梁,宣告着他连亲情都是需要被“最小化处理”的失误。
他猛地睁开眼,医院走廊尽头惨白的光线像利刃劈开混沌。那些声音并未消失,它们附着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沉淀在塑料座椅冰冷的触感中,潜伏在护士口罩上方疲惫而疏离的眼神深处。他像一头被围猎的困兽,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提醒他这具身体的脆弱与不堪。
疼痛,这忠实的伴侣,此刻正沿着神经末梢悄然爬升,如同冰凉的蛇缠绕着小腹。他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一丝铁锈味,那是恐惧的味道,也是活着的证明。
回到家,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克鲁鲁·采佩西的影像填满。
墙壁上是大幅的海报,画架上搁着未完成的同人稿,屏幕保护程序是她睥睨众生的特写——粉色的长发是撕裂黑暗的旗帜,猩红的眼眸是洞穿虚妄的闪电。
画稿上的克鲁鲁眼神凌厉,仿佛能穿透次元的壁障,直视他灵魂的苍白。
这小小的公租房里,俨然成了供奉他唯一神祇的祭坛,他几乎是扑向电脑,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敲击键盘,打开绘图软件。画笔在数位板上划过,勾勒出克鲁鲁冷冽的轮廓。线条在屏幕上延伸,仿佛不是由像素构成,而是由他血管里刚刚被夺走的生命力,混合着灵魂深处最滚烫的岩浆,一点点浇筑而成。屏幕的光芒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像两簇幽暗的鬼火在燃烧。他低声呢喃,如同信徒在圣像前诵经:“我的女王…再一秒钟…请听到我的呼唤…”
他画她撕裂天使的翅膀,猩红的眸子里映着燃烧的天空,粉色的长发在能量的风暴中狂舞。他写她古老而孤绝的统治,写她对虚伪秩序永恒的轻蔑,写她力量深处那难以言喻的悲悯他,笔下的女王,被他赋予了更深沉的决绝。
每一次落笔,每一次渲染,都是献祭,献祭他的时间,他的痛苦,他残存无几的生命力。唯有在创造她、描绘她、沉浸于她所象征的永恒黑夜与纯粹力量时,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疼痛与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才会暂时退潮,仿佛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威严所震慑。
那一刻,他不是那个被世界唾弃、被基因诅咒的金铭睿,他是匍匐在女王座前最卑微也最狂热的信徒,他的存在,因这信仰而被赋予了意义,一种近乎痉挛的活力注入他枯萎的心脏。这不是喜爱,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求生本能,是朝圣者在无垠荒漠中望见海市蜃楼时,甘愿焚尽自身也要奔赴的终极震颤!
他那些燃烧着病态虔诚的同人画和解析文章,意外地在一个阴暗潮湿的亚文化角落,为他赢得了一小撮同样被主流放逐的灵魂,他们称他为“考据狂魔”、“克鲁鲁教最忠实的牧首”。粉丝的留言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他贫瘠的精神荒原。
“大佬!这设定太神了!完全写出了女王那种俯瞰众生的神性!”
“给跪了!这构图,这色彩,简直是女王本尊降临!”
“求更新!没有您的文,我的命也是半条了!”
这些带着网络俚语和夸张表情符号的赞美,是他赖以生存的另一种“储备金”。每个月,依靠这些凝结着狂热与痛苦的创作,能换来万把块钱。
这笔钱支撑着这具残破躯壳最基本的需求:廉价的房租、寡淡无味的食物、维系那个昂贵液氮血库的部分费用,以及不断购入的克鲁鲁官方周边——那些塑料、纸张、金属,构成了他祭坛上不可或缺的圣物。
生活被压缩成一条在悬崖边缘蠕动的细线,离饿死远了一寸,离真正的“活着”依旧遥不可及。
父母的朋友圈,偶尔会像不请自来的幽灵,在深夜的手机屏幕上亮起。照片里,那个健康的、承载着全家“正常”希望的妹妹,笑容灿烂,在游乐园,在学校领奖台,在丰盛的晚餐桌旁。
每一次看到,都像一把冰冷的钝器,缓慢而沉重地捣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腔。一种混合着窒息、迷茫与巨大空洞的冰冷潮水,在每一次创作间隙、每一次卟啉症隐痛袭来、每一次瞥见那“正常”家庭图景时,汹涌地将他淹没,拖向溺毙的深渊。唯有将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那抹永不褪色的粉红,将耳机里女王凛然的声线调到震耳欲聋,让那虚构的声音盖过现实所有的喧嚣与诅咒,他才能从这溺毙的窒息感中,挣扎着探出头,吸进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名为“信仰”的空气。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