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实是冰冷的铁壁。每一次短暂的出门——为了采购食物,为了去银行取出那点微薄的“信仰贡赋”——都像一场穿越雷区的绝望行军。阳光,即使是雾霾过滤后的虚弱阳光,也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引发卟啉症无声的警报。
他裹在深色的旧外套里,宽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步履匆匆,像一道移动的阴影。路人的目光,那些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的视线,带着好奇、嫌恶或仅仅是漠然,都如同无形的针,刺穿着他本就脆弱的屏障。
超市收银员接过他递来的钞票时,那不易察觉的皱眉和指尖微小的迟疑;电梯里,邻居在他踏入瞬间那屏住的呼吸和身体下意识的微侧…这些细微如尘的恶意,无声地汇聚,重复着那个永恒的诅咒:怪胎!异类!不该存在!
他沉浸在二次元的幻梦里越深,现实世界的疏离感和恶意就越发显得刺骨。
每一次出门采购生活必需品,都像一场穿越敌占区的冒险。路人投来的目光,收银员下意识的皱眉,电梯里邻居屏住的呼吸…都无声地重复着那句诅咒:“怪胎别活了!”
内心的空虚、迷茫和不知所措,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每一次创作间隙、每一次病痛袭来、每一次看到父母朋友圈里妹妹灿烂笑容的照片时,汹涌地将他淹没,唯有将视线投向屏幕上的粉色身影,将耳机里女王凛然的声音调到最大,他才能勉强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一口气。
朱云郊的人生轨迹,在金铭睿看来,如同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光谱。
发小?那点微弱的联系早已被十年的断层和截然不同的生存维度扯得稀薄。朱云郊的名字出现在科技版块或财经访谈里,剪裁完美的西装,举手投足间是淬炼过的精英气场。他依然沉默,但那份沉默如今是权力的低语,能在会议室里瞬间冻结空气。
金铭睿偶尔会在财经新闻的推送图片里瞥见他。
那张曾经在昏暗包厢里被欲望和金钱模糊了边界的脸,如今被精心修饰得无懈可击,金铭睿的嘴角会扯出一个无声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知道,或者说,他“感觉”到,那个巨大的秘密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昂贵的布料、更强大的资本、更森严的壁垒层层包裹,沉入了更深、更冰冷的海底。
朱云郊的“顺遂”,是建立在何等精密的谎言和何等疲惫的伪装之上?金铭睿没有兴趣深究,那与他无关。他只觉得,朱云郊和他,一个在聚光灯下戴着金丝绒手套表演窒息,一个在阴沟里对着虚拟的神像祈求呼吸,本质上都是被世界放逐的囚徒,只是牢笼的材质不同。
城市的节奏缓慢而沉重地碾过每个人。张雪琪不再是那个为自己推的皮套人心碎的少女。
张雪琪的生活轨迹,在另一个平行维度里磨损,出版社格子间惨白的日光灯下,她审阅着别人的悲欢离合,铅字油墨的气味渗入指纹,曾经为偶像CD心碎的少女,如今在更荒诞的舞台上售卖幻影。
COS委托成了她来钱最快的渠道。
她接单,精心扮演着别人梦中或欲望里的角色:有时是清纯学妹,裙摆飞扬;有时是冷艳御姐,眼波如刀;偶尔,也接那些报酬丰厚、要求“大胆”、“擦边”的单子。
镜子前,她仔细勾勒眼线,粘上夸张的假睫毛,将胸前的系带勒紧,挤出符合委托方想象的曲线。
皮肤接触到廉价化纤布料,带来一阵微痒的刺痛。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艳丽面孔,那精心雕琢的皮囊下,灵魂仿佛被抽离,悬浮在逼仄的出租屋浑浊的空气里。
“雪琪,这次‘暗夜精灵女王’的单子,甲方加钱了,要求…嗯,布料再精简30%,动作要更有‘互动感’,你懂的。”手机屏幕上,中介的信息闪烁着。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光痕,像一道无声的鞭痕。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
她想起高中时夕阳下那个沉默阅读的剪影——朱云郊。
那份仰望与不甘混杂的迷恋,并未在现实的砂轮下磨灭,反而在一次次扮演他人时变得更加幽微复杂。
他的照片偶尔出现在科技新闻里,剪裁完美的西装,举手投足间是淬炼过的精英气场。她像一个隔着厚厚的、布满水汽的防弹玻璃的观察者,既被他此刻的光芒吸引,又被一种莫名的、源于那个荒诞“王子之死”梦境的不安所攫住。
她能看到那光鲜履历下透出的疏离,能捕捉到他偶尔流露的、一闪即逝的疲惫与空洞,那空洞像极了当年旧书页间沉默的深渊。
原生家庭的阴影——那个暴躁、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如同永不消散的背景噪音,在深夜独处时,让她感到与金铭睿如出一辙的窒息,只是她的牢笼,刷着“体面”与“独立”的油漆。
金铭睿蜷缩在电脑椅里,屏幕上克鲁鲁的猩红眼眸与推送图片里朱云郊深邃却空洞的眼神形成诡异的对比。他嘴角扯动,形成一个无声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那个巨大的、潮湿的秘密,十年前在新街口喧嚣与台风中萌芽的秘密,并未消失。
它只是沉潜了,被更奢华的布料、更庞大的资本、更森严的等级壁垒层层包裹,沉入了更幽深、更冰冷的海沟。朱云郊的每一步“成功”,金铭睿都能“嗅”到其下精密的谎言和那沉重伪装的疲惫气息。
他们,一个在聚光灯的炙烤下戴着金丝绒手套表演优雅的窒息,一个在现实阴沟的恶臭中对着虚拟神像发出无声的、祈求氧气的嘶吼,本质,都是被世界这台庞大机器精准放逐的零件,只是禁锢他们的牢笼,一个镀金,一个生锈。
王嫣霖和卢德爽,曾经如彗星撞击般炽烈的爱恋,在生活的重力场下被拉成了黯淡的细线。王嫣霖或许仍在某个区级小剧团的排练厅里,或在商业舞蹈教室的落地镜前,延续着舞者的残梦。只是那份沉静的气质,在年复一年的奔波与妥协中,沉淀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
卢德爽额头的刀疤或许已淡化成一道浅痕,但骨子里的野性和被生活反复捶打出的戾气,让他在建筑工地或某个更暧昧的灰色行当里挣扎,父亲事故的阴影、母亲“疯狗”般守护那涂着“拆”字、摇摇欲坠平房的执念、两个破碎家庭遗留的尖锐创伤…所有这些沉重的底色,在房贷、医药费账单和阶层差异的冰冷摩擦下,变得愈加尖锐刺目。
爱情最初耀眼的弧光早已被现实的砂纸磨平,只剩下粗粝的、硌人的线条,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们的坚持,本身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炼狱。
深夜的“MUSE”或许已换了招牌,隐匿在更深的巷陌。但朱云郊的“另一种生活”,交易场已升级至云端。
对象变成了手握资本链或权力印章的“体面人”。
交易的筹码(金钱、项目资源、或是某种扭曲的控制欲满足)呈几何级数膨胀。欲望在年份香槟的泡沫和私人会所迷离的光影中无声发酵。他依旧熟练地游走于不同的面孔与需求之间,像一件被精心保养、随时准备待价而沽的奢侈品。光滑的皮肤在暧昧的光线下依旧诱人,红唇吐露的话语在真伪间无缝切换。
每一次交易完成,每一次目标达成,灵魂深处那个被秘密蛀蚀的空洞仿佛又扩大了一分,向下滑落一寸,离那个吞噬一切的幽暗更近一分。
成人世界的虚伪像一层厚厚的油脂,包裹着这尖锐的秘密,让它看起来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带点危险魅力的“癖好”。
存在即合理?对他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与深渊签订的永续契约,用灵魂的碎片换取浮华表象的短暂黏合与感官的片刻麻痹。
那一天,毫无预兆。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直接劈在金铭睿灵魂最脆弱的支点上。
一个常混迹于同人圈的ID,在论坛剧透讨论帖里,轻描淡写地扔下一颗炸弹:
“最新话情报,克鲁鲁女王…确认被费里德吞噬,时代结束了。”
屏幕的蓝光瞬间凝固,时间,空间,连同他血液的流动,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金铭睿坐在那里,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泥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正从头顶被一丝丝抽离躯壳,悬浮在廉价公寓浑浊的空气里,俯视着下方那具僵硬、苍白、毫无生气的肉体。
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被无限放大,像无数只金属苍蝇在颅内疯狂振翅,啃噬着他的脑髓,窗外城市的噪音——汽车的喇叭、工地的打桩、远处商场的促销广播——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蛮横地灌入他失守的耳膜,却又在触及意识前化为一片空洞的白噪音。
“吞噬.....怎么可能....”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猛地痉挛了一下,一股腥甜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星星点点溅在数位板冰冷的表面,像枯萎的梅花落在冻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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