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玉阶血 >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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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要这么问?”

白衣男子轻声叹道:“娘子似乎遇上了什么烦心事,郁结难消。”

他似乎是在劝慰李琰,也似乎是有感而发,“鲍照《芜城赋》写道: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仅仅八字道尽天命无情,恨海难平。”

李琰的目光透过竹帘,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又念及自身的心结,只觉得心有戚戚然。

她饮了一口茶汤,点头道:“是啊,命运总是无端捉弄人,有时候你想死,它偏不让你死,要你挣扎着活;你想好好的活,它却偏偏要将你推下万丈深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面对着这个陌生人,她说出了心底最深的隐忧:“每当你以为挣脱了桎梏,想要抬头往前走时。它就会重新出现,再次束住你的手脚。这时你会在想:命运是否已经跟史书丹青一般早就写好,再也不能更改?”

“也不尽然。”

白衣男子这次居然反驳了她。

“世人皆知天命无常。然而荀子认为天命有常,可制天命而用之。他也是上古圣贤,你若是心中疑难,也可试试他说的‘应时而使之、骋能而化之’之法。”

他说完之后,又似乎有些歉意:“你我只是初识,我也不明白你心中隐忧,就这般指点他人也是可笑。只是一番胡言乱语,你听过忘了便是。”

“郎君言重,你一番好意开解,我又何尝不懂?只是这世上的事,总是知易行难……”

李琰方才意气用事说出了心事,此时微微警觉:有些交浅言深了。她不愿再往下说,只是叹息了一声。

白衣男子似乎有同感:“我遭逢变故之时,也曾怨恨天命不公,恨这世上无人愿意施以援手,恨我身体残疾,今后人生多艰……但我终究没有随了某些人的心愿,就那样默默死去。”

李琰听他话语,隐约知道此人也是有惨痛过往。

“郎君的腿疾……便是因此事而来吗?”

李琰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兀,正想道歉,那人却道:“正是。”

“罪魁祸首已经杀了吗?”

李琰不自觉间露出了杀戮之性。

对方却并没有害怕,反而笑道:“虽然没死,却过得生不如死。”

李琰听到这儿觉得心中畅快,笑了起来,她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他:“真是好事,当浮一大白。”

白衣男子也笑,举杯回敬:“祝你心愿顺遂,亦有此日。”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清自身际遇,但在这小小琴室,夜色阑珊之时,却有着深深的同病相怜之感,更加觉得彼此是知己。

“他们以为蝼蚁可以随意磋磨,可蝼蚁也有变成参天大树之时。命运或许无常,但下一刻也有转机;天道无亲,谁说它一定会站在你的仇敌那边呢?所以,有时候真不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白衣男子的话让李琰心中更加通达,眼前也是一亮:自己的隐忧一直是:命运难以撼动,历史不容改变。自己就算用尽心血,也不能改变前世的遭遇——

魏王会跟前世一样阴险狡诈、作恶多端,自己用尽心力都不能将他除去;大周仍会跟前世一样举兵讨伐,灭掉唐国;自己和六哥等人会和前世一样,沦为亡国奴阶下囚……这个梦魇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已经成为心魔。

此时却被这个陌生的白衣男子点醒:命运无常,天道无亲,总不可能尽让我一人一家受尽折磨吧?

根据她所知的前世记忆,无论是大周朝还是魏王,他们也并非是无坚不摧,强大无敌,后面也自有霉运当头的时候……

李琰顿时豁然开朗:自己过度陷入前世受害受辱的情绪之中,只看到己方的劣势和隐忧,却忘记了对手也是人,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更会有低谷衰弱……命运就算会捉弄人,有时也是公平的。

她心中一片明亮,再无犹疑,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多谢郎君今日替我解惑,夜已深,茶也过三盏,我也该告辞了。”

李琰起身行礼后离开,对方也隔着竹帘还礼。

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开,竹帘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那老仆走了进来收拾茶盏,有些担心的说道:“主人是否触景伤怀,竟然连陈年往事也……”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已经放下了,并不忌讳讲给旁人听,你却还是想不开。”

老仆咬牙道:“那群人虽然已经成了笼中困兽、坑中之蛆,却还是活蹦乱跳。老奴想到这就恨不能……”

“恨不能一把火将他们烧了去吗?”

白衣人悠悠叹息道:“兄长还留着他们有用。既然有用,就容他们多活一阵吧。”

老仆无奈摇头,随即又道:“主人对此女确实与众不同,今日说了这么多……”

“有缘之人,一吐胸中块垒而已。这位娘子戴着帷帽,显然也是不愿让人知道身份。”

老仆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凝重:“这是景明坊的后街。景明坊最近有些乱,到处都是武德司的探子。”

“你担心她是武德司要找的人?”

白衣男子幽幽的问道,说中了他的心事。老仆试探的问道:“下次若是再见这小娘子,要不要派人跟着?”

“那边的乌烟瘴气,我也懒得管……况且如果她真的是,你派人跟着,只不过是白送性命而已;若她不是,却是平白疑人,坏了我俩的交情。”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疲倦,“我们回去吧。”

他轻轻拂袖,桌上的烛光就此熄灭。老仆推着他的轮椅离开,茶馆陷入了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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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逢春却还在街上游荡:她不知道该去哪。

大周朝跟前朝不一样的是:它并没有宵禁。所以逢春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也没有人上前来阻拦责问。

她心乱如麻:想哭却哭不出来,想要骂人也一时不知道该骂谁。

她游荡的地点是州桥夜市,位于洛河与御街的交汇处以南,朱雀门外。这里是家禽、野味、水产的集中销售地。

逢春作为酒馆的厨娘,一向是亲自来州桥夜市采购食材的。酒馆的规模并不大,也并不经常满座,需要的食材并不多,所以逢春一人雇一辆车就能完成。

然而此时,她徘徊在这,却并不是为了采购食材,而是因为三日前,她在这里遇见了亲生父母。

那时她正在验看羊羔肉,就有一对满面愁苦的夫妻扑上来抱住了她,顿时便是嚎啕大哭。

市场上的人都在围观,逢春从记忆中寻找出爹娘的面容轮廓,和眼前之人逐渐重合,她心中慌乱,把两人拉到一旁说话。

爹娘哭完之后拉着她的手不放,说当年卖她是迫不得已,之后以泪洗面日日思念,如今一家老小终于团圆了。

逢春心头也是酸涩难当,禁不住落下泪来。

亲人相认的温情过后,逢春稍微恢复了点冷静,问起爹娘为何知道她在这?她爹娘说有同乡在这里卖鱼,偶然见到她认了出来:逢春长得跟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逢春拿出随身带的一袋铜钱递给爹娘,她爹却不要。

不仅不要,还说了一句让逢春直冒冷汗的话:“你在外头也不容易,俺们不要你的钱。可是俺知道,当初你是被卖到南面唐国的大官那里的。”

逢春爹妈不懂什么暗谍密探,更不知道唐国有什么青雀司,他们只知道是卖到南面唐国的大官手里。但这个话要是传出去,武德司立刻就会来抓人!

逢春吓得赶紧捂住亲爹的嘴:“爹你记错了,可别胡说!”

“俺没记错,就是卖到了唐国金陵城!你别以为俺什么都不懂,现在街上到处贴的那什么通缉令,就是说在找唐国的奸细!”

逢春娘见她爹说话生硬,连忙哭着拉过闺女的手:“听人说那通缉令上写了,哪怕给了一字半句让官府能抓到奸细,官府都会奖赏一千两。儿啊,你也知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有这么多银子,你弟弟妹妹能吃饱、能去念学堂……”

“住口!”

逢春怒声断喝道,随即有些惊慌的打量一下周围环境,压低了嗓门道:“别胡说八道了,我不认识什么唐国的奸细!我只是在主家做工而已。”

“你骗不了老汉我!唐国那地方富裕着呢,要是没事你会回我们洛京?你可是我们老冯家的闺女,做人可不能忘本!”

逢春的娘在旁边怯怯地添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俺们都是你爹娘,爹娘有难,你可不能忘恩不救!”

“什么忘本、忘恩的……你们还真是不要脸!老冯家在村里也是有青砖瓦房三十亩地的人家,就因为老爷子和老太太偏疼三房和四房,纵得他们出去吃喝嫖赌,把家产败了精光。你们做大哥大嫂一副贤良模样,不仅不分家,还帮他们把欠债都大包大揽了!”

“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你们要做贤良人,被败得精穷,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把我也卖给了人牙子!”

逢春的眼圈都气得发红:“现在他们又闯了什么祸?你们又跑来纠缠我,竟然还痴心妄想要举报奸细得什么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