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玉阶血 >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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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魏王相隔一条街开外,李琰也是在闷闷不乐。

赵重志等人问她,她只说要去后街走走散心。

她是化妆易容过的,活脱脱一个皮肤粗糙的厨娘。赵重志仍不放心,硬是让她戴上了一顶帷帽,只是这帷帽有些破旧,看起来就是穷苦人家的。

“现在外面风声越来越紧,你还是小心为是。”

李琰漫步到了后街,见了臧少陵一面,从她那得到了最新消息:北燕已聚集七族联军,屯兵十万于两国边境,而大周皇帝已经下诏整军北伐,并调来了原本驻守地方的几位节度使。

大战一触即发。

大周王朝原本尽量避免两线作战,但此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用的离间计……

北燕和大周原本就水火不容,所谓和谈盟约的信任度实在很低。北燕的八人内阁中有大周的奸细,这件事像尖刺一般钉入北燕朝堂每个人的心中,郁久太后若不能对此做出反应,连她都会被人看轻。

但让她这几日一直抑郁寡欢的是:慕容玮竟然还活着!

这个前世欺辱她、将她逼得自尽的男人,竟然早就找好替身,逃脱了她布下的杀局。

李琰揉了揉眉心,那种久违的疲惫和挫败感又开始升上心头。

自从梦见了前世的一切,她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想要改变既定的命数,挽回遗憾。然而,她没能救得了大哥,几次三番都没能杀得了魏王,现在就连慕容玮的性命都没能取下!

李琰心底一直有一种隐约的恐惧:她怕的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无形之力,会维护历史的惯性,会护佑这些关键人物逢凶化吉,让自己的苦心筹划和努力都付之东流……

想到这种可能性,李琰心头一阵冰凉,烦躁的闭上了眼。

臧少陵见李琰面色难看,站在一旁安静的等她下一步的吩咐。

李琰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略微恢复了平静,“逢春的爹娘那边如何了?”

“他们已经乐颠颠的去找府衙相熟的师爷告首报案了。毕竟光是征集线索的赏金就有一千两,若是能顺利抓到刺客还有五千两。”

“他俩当初卖女儿也只拿到十几两银子,现在再卖一票,竟然有这么丰厚的利润,也算是意外之喜。”

臧少陵说起逢春的父母,都是鄙夷不屑的。

唐国的谍报机构从小培养幼童,基本都是买来的,但绝大部分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这个逢春的爹娘是个例外:他们是为了养活全家十九口人,才把已经养到八九岁的女儿给卖了。

“现在他们手头又缺钱了:逢春他爷爷得了重病,连请大夫的银钱都没有,这笔赏金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七乡八里都说他们夫妻是好人,五房兄弟都不分家,全都骑在他们头上吸血。他俩为了一个孝顺的贤名,自己吃糠咽菜不说,还卖掉了女儿。就这样还有脸来找逢春。”

臧少陵有些愤愤然。李琰默默听着,忽然笑了:“你是在骂他们呢,还是在骂我呢?”

臧少陵急忙解释:“殿下……”

“是我让人把逢春回到洛京的消息告诉他们同乡的,要不然这对夫妻怎么能找到自己女儿呢?”

李琰的话让臧少陵十分惊讶,但她很快领悟到了:原来……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臧少陵还是有些担忧:“殿下谋略深远,我等不能企及。只是,他们也只认识逢春而已,洛京府衙那边真要追查,也只能到她为止。”

她有些大胆的迎向李琰的双眼:“您是希望她选择父母呢,还是选择忠于青雀司?

李琰看着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逢春未必会选择父母,只是……她贪生怕死又怕疼,受不住拷问的。”

臧少陵瞬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永宁公主之前选择倒数第一、一无是处的逢春来洛京,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逢春只是一个诱饵的话,那么赵重志和他的手下,从一开始也是这一局的牺牲品?

臧少陵的脸色变白,李琰见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原本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既然魏王有神秘之物护体,一时难以除掉,那我们也只能进入下一步的‘话本计划’了。”

话本计划,这个名字来源于李琰前世无聊打发时间看的一些话本。

作为一名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公主,她当然不会知晓什么军国大事,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倒是看了一箩筐。

有些话本是以血腥刺激来吸引读者的:比如当时流行过讲述大周军队南征蜀国的故事,老百姓当然不是听行军打仗的,里面讲述了那个史炎德在巴蜀把活人美女的乳房切下来做烧烤,和他的部下残害了一千多人的惊悚故事。

这种故事李琰囫囵吞枣看过就算,并不喜欢。

她最喜欢看的是各种悬疑怪谈,其中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时大周洛京城内发生了一桩奇案……这就是整个话本计划的灵感来源。

李琰中断了对前世的回忆,告诫臧少陵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任何人出事你都不必管,更不能心软。”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强调:“这个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臧少陵越发心惊肉跳,知道李琰要拿自己去冒险,但她也没法阻止,只能低声答应了。

跟臧少陵分开后,李琰并没有立刻回到酒馆。她在后街的店铺间闲逛着,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家茶馆附近。

此时天色已经黑沉,茶馆即将收灯,琴师在弹着最后一曲。寥寥几个客人也开始起身离开。

李琰心中郁闷难解,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琴,正要默默离开,却听隔着竹帘的屋内,有人轻声说道:“果然是有缘,又遇到小娘子了。”

声音清雅好听,是上次那个神秘的琴师。

李琰微微惊讶,“我只是路过而已,你怎么知道是我?”

“从脚步声听出的。”

那琴师悠然说道,从声音听出他很年轻,“因为幼年遭逢变故,在下得到了一桩天赋:能分辨各种细微的声音,尤其是人的脚步声。”

李琰颇为惊讶,但想起上次自己只是在窗框上敲击了一段节奏,他就能听出这是暗合琴音,倒是相信他所言非虚。

“既然今日有缘,何不进来坐坐呢?”

李琰原本有些迟疑,想到自己已经易容且戴了帷帽,一味拒绝反而显得躲闪引人怀疑,于是便走了进去。

一个老年男子服色是仆从模样,他迎上前来引着李琰朝西侧琴室而去。

“这位娘子见谅,我家主人腿脚不良于行,所以不便出来迎接。”

李琰微微颔首,进了琴室后,一眼便看到巨幅的竹帘将整个房间都遮住一半:原来自己在窗外看到的竹帘,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竹帘后有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轮椅中,一身素白长衣,清瘦的身材埋于宽袍大袖之中,仿佛要随风而去。

竹帘将他的面目遮挡,看得并不真切。听到脚步声时,他的轮椅缓缓移动过来,却终究没有突破帘子的隔离。

“贵客来得正巧,今日正好有江南来的莲子。”

李琰坐在竹帘旁的矮榻上,身旁是一架檀木凭几,另一边又有一个小而精致的食案,老仆已经端来了茶盏以及一碟莲子。

莲子青透柔嫩,显得还很新鲜。此物李琰在金陵时司空见惯,并不值什么钱,但在北方的洛京要想吃上这么新鲜的,却是价格不菲。

她捏了一颗在手中,感受着熟悉的味道,忽然有些思念家乡了。

“你若是喜欢,稍后可以带一些回去。”

竹帘后的白衣男子突兀说道。这话有些冒昧,声音却是真挚温柔的。

“多谢盛情,我只是看到这莲子就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倒是让你见笑了。”

李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发现点茶的手艺也很是不凡。

“你的脚步声……满含心事。”

连这都能听出来吗?李琰暗暗吐槽。

白衣男子见她默然无语,也不再追问,起手在弦上抹了几个音调,就开始了一段悠远清冷之音。

竟然是《普庵咒》!

初弦动,散音沉厚如古寺暮钟,白衣人双目微阖,左手吟猱从容,右手勾剔清冷。

弦底似有梵唱隐现,却非人声,乃是七弦自生庄严——

这是晚唐遗谱的《普庵咒》,经多年兵燹,由她的兄长李瑾组织有识之士重新整理完成。

李琰想起金陵故国,想起久别的兄长,不知不觉间手中茶盏落地。

琴音往复如咒语循环,竟似织出一张罗网,网住方圆十丈,暂与尘世隔断。

忽一记长锁弦如云开见月,那人指下愈见空灵。

李琰睁眼时,已是泪盈于睫——原来这琴音不驱愁绪,反似慈手将心事层层剥出,置于佛前长明灯下细细熨过。

旧痛仍在,却蒙上一层温柔的微光;忧思未散,竟如流水潺潺,洗涤了心间。

曲终一声泛音悬停空中,李琰怔然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大梦初醒。

“你相信命运吗?”

白衣男子突兀问道,而这一句正是盘旋李琰心头很久的问题。

他怎么会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