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秋看着王全胜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里一揪,赶紧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全胜,你别多想!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是为国家,为人民受的伤,国家就绝对不会亏待你!”
一旁的文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
他慢悠悠地接过了话茬,语气平淡。
“耿排长说的没错。我在这卫生院待了十几年,见得多了。前些年执行任务,断了胳膊断了腿回来的兵,哪个不是风风光光转业回去?”
“邮局、粮站、供销社……再不济也是个公社的铁饭碗。饿不死你小子,国家养着呢。”
文医生的话,瞬间打开了王全胜前世的记忆闸门。
没错,是这样。
上辈子他听村里老人说过太多类似的故事。
在这个年代,军人的荣誉至高无上,尤其是有功之臣,国家是绝对会负责到底的。
只有到后来,九十年代大下岗,很多单位自身都难保,才让一些退伍兵没了着落。
但现在,是八十年代初!
是他手里这张二等功牌匾含金量最高的时代!
心里的寒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不是走投无路,他只是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文医生,耿排长,除了去仓库还有别的路子吗?”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这份超乎年龄的冷静,让耿秋和文医生都暗自心惊。
耿秋见他没有钻牛角尖,重重地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提前去打听是对的。
“有!我去政治处旁听相关会议的时候,特意帮你问了。团里的领导很重视你的情况,给了两个选择。”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一,你先答应去仓库,安心养伤。部队的训练不等人,但你立了功,组织也不会忘了你。等你腿彻底好了,再申请归队。你这二等功摆在这,到时候回咱们通信连,问题不大。”
“二……”耿秋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就是直接办理因伤退伍。团里会给你出最好的证明材料,评最高的伤残等级,地方上接收的时候,绝对会把你当成宝贝,优先安排最好的工作。”
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王全胜沉默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地走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得好好想想。”
“应该的!”耿秋如释重负,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得慢慢想,想清楚!不管你怎么选,记住,你是国家的功臣,到哪儿都饿不着,都有人高看一眼!”
王全胜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彻底落了地。
他站直了些,对着耿秋和文医生,郑重地弯了弯腰。
“耿排长,文医生,谢谢你们。今天这番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两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王全胜自己。
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疯狂地分析着利弊。
留在部队?
凭着这个二等功,只要腿伤恢复,提干当个排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是然后呢?
去年刚颁布了新的军官条例,想从排长升到连长,再往上走,要么得有实打实的前线作战经历,要么就得去军队院校进修深造。
他王全胜,一个偏远山沟里出来的农民兵,没背景没靠山,这两条路哪一条对他来说都难如登天。
更别提,在他前面,还有大批根正苗红的城市兵排着队等着抢功劳,抢机会。
再耽误几年,等回到石水沟,好姑娘早都嫁人了,自己媳妇儿上哪找去?
他可不想重复上辈子打光棍的命运!
那退伍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当初拼死拼活地当兵,不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将来能有个好工作,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吗?
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超额完成了!
一个二等功臣的身份,就是他下半辈子最硬的铁饭碗!
回到地方,工作肯定差不了。
以后跟人喝酒吹牛,把军功章一亮,说起抗洪抢险的光荣事迹,那得多有面儿!
继续留在部队,除了在仓库里耗着,当个有名无实的排长待遇功臣,他还能做出更大的贡献吗?
他有手有脚,有来自未来的先知先觉,干嘛要在军营里吃这碗清闲又憋屈的干饭?
外面的世界,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起,遍地都是黄金,正等着他去捡!
退伍!
他可以找一份发挥自己长处的工作,可以凭着先知先觉抓住时代的脉搏,还能守在爹娘身边尽孝……
这简直是是三全其美!
想通了这一切,王全胜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
夜色渐深,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沉沉睡去。
第二天,王全胜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康复训练。
第三天,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坚定。
午饭时分,他刚打好饭菜坐下,一个身影就端着饭盒凑了过来。
是沈才。
“全胜,你这恢复得可以啊,都能自己打饭了!”
沈才咧着嘴,一脸羡慕。
王全胜笑了笑,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嚼着。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战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沈才,你说我现在申请提前退伍,合不合适?”
他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啥玩意儿?全胜,你再说一遍?提前退伍?”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王全胜,仿佛想从他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你小子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团里不是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吗?去物资仓库,那可是个顶好的差事!”
“不累人,还清闲,等你腿脚利索了再归队,一点不耽误!”
王全胜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了一口紫菜汤,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几分。
“清闲是清闲,可那跟养膘有什么区别?”
他放下勺子,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才二十岁,正是该干事的时候,总不能就这么躺在功劳簿上,当个废人吧?”
“留在部队,我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操训练都跟不上,看着战友们龙腾虎跃的,我心里不得劲,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拖累?”沈才一听这话,音调都拔高了三分。
“你这叫什么话!你是谁?你是抗洪抢险的模范,是挂着二等功奖章的英雄!”
“你人就往那一杵,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咱们全团官兵的精神支柱!这叫榜样,叫士气,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