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韶华弄景 > 15-初始
换源:


       姜韶从梦里醒来,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夕阳的余晖绵软地缠绕在玻璃上,此刻黄昏,酒店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梦见了周棠,时至今日她才勇敢地设想,爱上景卿逐,或许是因为爱上了周棠的一部分。

她回过神,是了,她出来散心,半路上把Vince丢下偷偷溜走,一个人找了个旅店住下。

一缕阳光从半米的窗边跳到地板,又擦过院墙,天空湛蓝,夕阳没入海面,姜韶一动不动,任由这场过于真实的梦境拉扯她的情感,何况,梦里还有妈妈,她实在太想念她了。

一抬眼,又好像看见了那年冬天,那时候,她仅有的空闲时间好像都在周棠身边。

“棠姨。”周棠回过神来,姜韶带着温和的笑看着她,见她回神,把手里剥好的桔子递给她,也不说多余的话,偶尔聊一两句,度过一个安稳的下午,姜韶没课的时候就会过来陪她坐坐,并不多说话,姜韶本就是慢热又话少的人,长相也是温和宁静,并不是十分出挑,倒是有一双浅棕色的温柔眼睛,圆圆的杏眼时常弯弯,叫人一见她就心底安宁了。

周棠接过桔子并不吃,只是放在手心,不出姜韶所料,又提起了她那个口中所谓不省心的小外甥,姜韶早先见过他一次,陈知睿教授的客座演讲,结束后那位老妇人将这一冷门演讲的参与者都邀请到别墅去吃饭,周棠的小侄子,是陈知睿教授的小孙子,他还邀请姜韶跳过一支舞。

姜韶起身给周棠的水杯里填上热水,听着周棠断断续续地说,“景哥儿小时候啊,可听话啦,他爸爸跟着她妈妈去了北方,一年也回不来两回,我就这一个弟弟,自己又没孩子,就喜欢这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一个娃娃。就长成现在这气死人的样子。”周棠虽然皱着眉头,眼里和嘴角却都是笑意,“棠姨,快顺顺气,他气你是和你亲近着呢,再说啦,您说他小时候那么乖,三岁看老,他肯定还是个好孩子的。”姜韶最会顺着人说话。

“叫什么孩子,都二十一啦,他爸这么大的时候都被媳妇带回东北了。”

姜韶还是笑,“他看着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一看就是被宠着捧着长大的。

“可不是嘛,就是……我年纪也不小了,他爷爷奶奶都七十多了。再宠还能宠几年。”周棠两手握起水杯,出神的看向窗外,姜韶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窗外的桃树抽出绿色的苞芽了,今年海城的春天来的也很早。

“韶儿姐,你说,他可怎么办呀。”周棠突然变得惊慌,放下水杯便抓住了姜韶的手,身后的佣人见状要上前,被姜韶眼神制止,姜韶并没有被吓到,周棠断断续续地说着景卿逐不会这个不会那个,又说他小时候多么多么听话,周棠的掌心并不温润,相反,粗粝又干燥,此刻烫的姜韶有些想躲。

姜韶顺着周棠的头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景哥儿是干大事的人,你不知道他在海南生意做的多大,多得是人抢着照顾他呢,棠姨,还有亮亮,亮亮最会照顾人了不是。”

“再说啦,棠姨,爷爷奶奶身体硬朗,每年体检结果都很好,你才四十几岁呢,再不济也能把景哥儿的孩子带大。”

姜韶轻笑,“你可要快点给景哥儿物色对象啦,这样没准还能看着景哥儿的孙子长大呢,好不好啊棠姨。”

周棠在姜韶的怀里逐渐安静下来,姜韶看着周棠的头顶,从鬓角到发尾,周棠很爱惜自己的头发,乌发柔顺,惹得姜韶轻轻覆手上去,顺着周棠的黑发轻拂而过,突然顿住了手,姜韶微微偏了偏视线,看见了鬓角延伸出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周棠四十八周岁,姜韶又想,母亲去世的时候,才四十三周岁,也可能是四十四,好像她总是对父母的年龄数字不太敏感,她觉得妈妈三十七岁的时候,妈妈已经四十了,她觉得妈妈四十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二了,母亲的年龄在四十二岁在她的记忆里以后变成了空白,她希望她永远四十二岁,那年她的女儿高一,用了半个学期从重点高中的吊车尾考到班级第五名,她的女儿在家长会上被冷漠的班主任夸奖,很多家长问她是怎么教出来这样的孩子,姜韶也没想到,那居然是她带给她几乎称得上最后的骄傲。姜韶习以为常地睁大双眼,强压下眼眶的湿意,一转头,又看到了窗外的桃树,两只喜鹊勾着纤细的树枝,一抬头一缩脖,就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周棠住的别墅区没有公交站,以往司机会直接把姜韶送回学校,今天司机请假,姜韶看着天边漫上来的青云,缓慢又懒散地往前走,正对着夕阳,将寒的晚风在日落时有些猖獗,吹着姜韶的头发披散开,眼睛有些睁不开,往前是延伸很远的红石小路,姜韶穿着加厚的粉色毛衣开衫,蕾丝长裙刚好到脚踝,不太搭配的是脚上过厚的棉鞋和一个青灰色的围巾,她觉得周棠的眼光不太好,但是围巾确实是上好的羊毛线,柔软又细腻,暖的窝心。

走在青灰的天地间,红石小路,枯枝未绿的梧桐树,黯沉的绿化带,她抱着臂膀,缓慢又沉重,轻盈又孤独,景卿逐就这样看着这个人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路过时放下车窗状似无意地看了姜韶一眼,又擦肩而过。

眼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姑姑,我回来了。”周棠惊喜地看着景卿逐,“呀,早知道你要回来,就让姜儿等会儿再走啦,你把人送回去,你上来的时候碰见她没有?”

景卿逐换好拖鞋,“一个穿粉衣服的女的嘛?碰见了。”

“对,是她,今天张姐不在,她还非要回去。”周棠招手让保姆去把景卿逐的房间打扫一下,“还要记得通风,他的浴缸好好洗一下。”

在景卿逐身边坐下,周棠又起来转了一圈,匆匆忙忙到厨房,景卿逐听见她说“晚上做水煮肉片和辣子鸡,再加个麻辣小龙虾。”

厨师犹豫着说:“大夫让您吃清淡的。”

周棠思索一下,“那给我煮一碗清汤面吧。对了,晚上再加一道酸汤肥牛呀。烤两个干辣椒,景儿要吃的。”

周棠又走近景卿逐,“啊,对,年前我给你织的围巾织好啦,在茶几下面抽屉里。”作势要去拿,景卿逐实在看不下去,“姑姑,您可歇会吧,我自己拿。”

周棠微笑着坐在了沙发上,满眼慈爱地看着景卿逐从一个手拎纸袋里拿出来一条粉白色的围巾。

景卿逐:“……这是,给我的?”

周棠:“……应该是姜儿拿错了。”周棠坐在景卿逐身边,“这次在家呆几天?”

“一星期吧,那边没什么事情了。”

“那还来得及,姜儿下周日应该还来。”

“海南用不上围巾啊,织它还费力气。”景卿逐一手支着头,无聊地换电视节目。

“姜儿怕冷,我单给她织一个她肯定不好意思要。”

“弄半天我还是个捎带的,这女的底细查清楚了吗?别再图你钱呢。啊?小富婆。”

周棠白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哎对,你不是见过姜儿吗?你奶奶上次去新区做演讲,你不是去了吗?”

景卿逐把电视停在周棠爱听的戏曲,“我说眼熟呢,没印象了。她是H大的?”

“嗯啊,在读研二了。”

“还是个高材生。”

周棠轻轻拍一下景卿逐的肩膀:“就你会阴阳怪气!”转身去了厨房。

景卿逐看着周棠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看到周棠端着厨房刚做好的小甜点出来笑意更甚,“景儿,你觉得姜儿怎么样?”,景卿逐的笑容垮在脸上,一偏头,那股子叛逆劲儿显露无疑。“不怎么样。”又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轻轻给自己找补,“姑姑,我才二十一,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呢,着什么急呀。”话到最后带了一点撒娇的语气,周棠又锤了他肩膀一下,“先谈着呗,到年龄了直接领证。”

“姑姑你问过人家意见吗?人家看得上我嘛?”

“反正姜儿下周末还来,你俩年轻人好好聊聊,”

景卿逐张了张口,咽下去一嘴空气。正准备不说话任凭摆布,周棠又炸出一句,“你可别是还惦记那个源源吧?”

“姑姑,那都是初中的事儿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

姜韶果然在下个周末如期而至,还戴着周棠织的围巾,为了搭配特意穿了黑色的大衣,开门的人是景卿逐,第二次见面,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他看起来倒是对她不太友好,不咸不淡说了句请进,周棠正在她的桑拿房做按摩,景卿逐迎进了她便自顾自回了房间,姜韶也不多心,鬼门关走了一趟,至少懂得了不再去多考虑别人的态度和为人处事,周棠不太勤快,上周拿来的花还在花瓶里,花瓣都枯萎了,看得出来保洁阿姨每天换水,似乎还加了一些营养剂,姜韶从茶几下的小工具箱里拿出花剪,一点点休整花枝,把上周的百合和郁金香拿出来放到一旁,着手修剪这周带来的不知名的花,粉色和香槟色交相呼应,其实花店里向日葵正好,但是周棠不太喜欢那样热烈又鲜艳的颜色,景卿逐打完一局游戏正好接到郭亮的电话,拉开门看见姜韶跪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长发披散,有一绺头发垂在额前,她认真地对齐花枝,把不同颜色的花摆放得错落有致,又一支一支插进花瓶里,残枝和换下来的花用花纸包好,他在门口一直看到郭亮给他打了第二个电话,而姜韶正好起身去扔垃圾,于是景卿逐自然地对郭亮说道:“计划有变,我不去了,姑姑这有事。”

“我们见过?”声音从头顶传来,姜韶没反应过来,抬头倒是快,只是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慢慢低下头,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景卿逐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整理着花束、偶尔把长枝修短,“什么时候见的?”

“去年夏天,九月份,在望海国际。”

那天做完了那场演讲,陈教授给他们包了一个海边别墅,还带了自己家的厨子来给她们做饭,酒过三巡姜韶才听说,原来这别墅就是她家的,姜韶虽然知道陈教授家里富裕,可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富裕法,只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也还不了这一场大恩情。

姜韶向来在酒局饭场上八面玲珑,开宴十来分钟就已经把在场的几个师兄师姐混了个全熟,眼看着大家都熟络起来了,姜韶端着酒杯去别墅外透气,海城的秋老虎名不虚传,明明是晚上七八点,姜韶穿着薄开衫也觉得热,正隔着窗户看着他们一群人在屋里闹,余光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景卿逐。

谈起后来两个人之间的纠葛与官司,说是孽缘的一眼也不为过,当时别墅只开了路上的小夜灯,姜韶怕被蚊子咬,站到了窗边光线不太明朗的地方,景卿逐很明显没有发现她,于是姜韶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至少一米八五,肩宽腿长,没太看清脸,倒是在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鞋标,啧,真贵。

姜韶在他之后两分钟也回了室内,她看见陈教授和他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他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敷衍地在客厅里巡视一圈,然后四目相对,姜韶从不会避让目光的对峙,尤其是和长得好看的男人,姜韶就冷静地看着他走向自己,心脏砰砰跳。姜韶觉得奇怪,都死过一遭的人了,怎么还会有这样强劲又坚定的心跳呢?

对方敷衍地把手放在她面前,“跳支舞吗?”

姜韶冷着一张脸,把酒杯放下,轻轻搭上他的指尖,他的手真大,明明是虚虚地扶着她的腰,手掌的温度却隔着薄薄一层衣物炙烤着她的皮肤,舒缓的音乐悠悠响起,姜韶看了景卿逐一眼,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脚下是轻盈又自然的舞步,别墅里不知谁打开了空调,他的领口有一点烟草的味道。

曲毕,姜韶轻轻冲他点了点头,踮起脚尖贴了贴他的侧脸,盈盈的目光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拿起一杯新的酒,再次隐匿在众人之外。

姜韶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走向了二楼的阳台。灯光不甚明亮,会跳舞的人没有几个,陈教授跟着他去了二楼,姜韶咂咂嘴里过甜的酒,觉得舌根上泛着苦意,顺着喉咙到了心口。

那时她觉得,真热闹。人间真美妙。

“你把头发留起来了,那时候你头发还短。”他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姜韶终于弄好了插花,一偏头,冲着景卿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嗯呐,我头发长得可快啦,我看你头发也长了呀,还是自来卷呢,好看。”这一笑,加上动听的嗓音,直接笑得景卿逐的心跳漏了一拍,慢悠悠地站起来,心里想着倒是有点本事,怪不得把姑姑哄的这样高兴,“姑姑晚上有客人,不太有时间陪你。”

姜韶看一眼手表:“那我回去就好,给她换换插花,希望棠姨心情好一些。”姜韶说着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哪有让客人来了就走的道理,姑姑得当我把你撵走的了,一起吃个饭吧。”

已经穿好一只鞋子的姜韶:“?”歪头看着景卿逐,景卿逐也学她的样子歪头看她,看得姜韶忍不住又笑了,“好哇。”

姜韶搭着景卿逐的灰色围巾刚拉开车门,景卿逐把目光落在她的围巾上,“你戴着挺好看的。”

姜韶坐好后低头看一眼围巾,“棠姨给织的,其实是我让她织的,总想给她找点事儿做。”

景卿逐轻笑了一下,顺口问了姜韶想吃什么,姜韶倒不和他客气,“听棠姨说北山开了一家广式早茶,一直想去尝尝呢。”

司机开车平稳,路上景卿逐话不多,偶尔接着姜韶两句话,姜韶自己就能笑呵呵地说下去,聊了半路姜韶就把景卿逐的心思琢磨明白了,对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不放心,拐着弯儿打听着她的背景呢。

姜韶心里明镜儿的,面️上还是一副笑模样,景卿逐起个话头问她老家哪里的,她连着自己高中在哪儿读的都给说出来,生怕景卿逐听漏了一点儿。

景卿逐失笑,明明没见两次,姜韶对他却亲近得不得了,而他也不讨厌这种感觉,姜韶真的有点东西。

“那你和姑姑怎么认识的呀?”

姜韶打了个顿儿,喝了口汤,“我是先和陈教授认识的,陈教授在我们学院做讲座。”

“就是咱俩第一次见那次?”

姜韶轻轻摇头,她讲话总是轻轻慢慢的,语调也让人舒服,“陈教授之前就去过两次,那时候也是我负责的接洽,一来二去就熟了。”

景卿逐没全信,他家陈教授不是热络的人,这么多年带出多少学生,能上他家门的没几个,能认识他姑姑的更是一个没有,就算是真的,这女的也不能小看了。

姜韶也没想着景卿逐能全信他,只能一腔真心给他看,还怕他嫌。

可真要说出来怎么和教授走得这样近,她是不想的,她的伤口还没长好呢,不敢揭给别人看。

景卿逐后来不止一次想,如果不是周棠后来乱点鸳鸯谱,陈教授和景院长也要瞎掺合,其实他们两个也不必走到剑拔弩张的一场婚姻里,也许他们会好好相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