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海滨城医院消毒水气味弥漫的ICU病房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只有监护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生命仍在顽强地延续。
几天后。
一抹微弱的光感,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晨曦,艰难地撬开了苏清月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白茫茫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随即,意识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缓慢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痛。
这是她恢复知觉后的第一感受。并非某一处的剧痛,而是全身性的、弥漫性的痛苦。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强行拆散,每一块肌肉都被反复撕裂碾压,又在麻木的药力间隙中叫嚣着存在感。而其中最鲜明、最灼热的痛楚来源,是腹部。那里裹着厚厚的纱布,每一次极其轻微的呼吸,都能牵动那道深刻的伤口,提醒着她曾经历过怎样惨烈的掠夺。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试图适应光线,看清周围。纯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耳边规律的监护仪滴答声……这里是医院。
昏迷前那恐怖而混乱的记忆,如同被闸门关押已久的猛兽,瞬间冲破束缚,咆哮着涌入她空白的大脑——刺眼的闪电,震耳的雷鸣,身下不断漫开的温热液体,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的剧痛,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孩子!
一个激灵,如同电流击穿脊髓!她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被各种监测仪器束缚着的手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摸向自己的腹部!
那里……是平坦的,甚至有些空瘪的。只有厚厚的纱布和底下鲜明的痛楚。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苏醒的意识!
“孩子!我的孩子呢?!”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几乎难以辨清音节,唯有那刻骨的惊惶穿透而出。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这个动作,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腹痛让她重重跌回枕上,额瞬间沁出冷汗,呼吸变得急促。
守在一旁几乎不敢合眼的张阿姨被这动静惊醒,看到苏清月睁开眼且情绪激动,先是惊喜地“哎哟”一声,随即立刻红着眼眶上前,小心翼翼地按住她瘦削的肩头,连声安抚:“醒了醒了!阿弥陀佛,老天爷!我的苏妹子!你可算醒了!快别动!千万别乱动!伤口要裂开的!”
苏清月反手死死抓住张阿姨的手臂,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最原始的恐惧,执拗地、颤抖地追问:“孩子…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呕出血泪。
张阿姨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连忙拍着她的手背,语气急切却带着无比的庆幸:“在!在!孩子没事!好着呢!是个小子!虽然早产,瘦弱得跟个小猫似的,让人心疼死了,但现在在保温箱里待得好好的!坚强得很呐!”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更振奋些:“医生说了!只要精心护理,咱们小家伙一定能闯过去!一定能平安长大!你放心,放心啊!”
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海啸般狠狠冲击着苏清月脆弱的心防。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强撑着一口气瞬间泄去。她愣愣地看着张阿姨,仿佛在消化这过于珍贵的消息,几秒后,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迅速打湿了枕头。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流泪,像一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她还活着。她的孩子也还活着。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清月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她反复确认孩子的状况,苦苦哀求护士,几乎用尽了苏醒后积攒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一个执念——亲眼看到她的孩子。
最终,医护人员被她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母性光芒所打动,在评估她的情况暂时稳定后,破例允许她在护士和张阿姨的帮助下,坐着轮椅,被推到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隔离玻璃外。
隔着那层厚厚却透明的玻璃,她看到了他。
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痛苦、绝望、以及最后希望的小生命。
他那么小,那么瘦弱,安静地睡在一个透明的保温箱里,皮肤还带着些微的红皱,小小的身体上连接着几条细细的管线和电极片,微弱地起伏着。他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像一件需要无比精心呵护的珍宝。可他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小小胸膛,却又无比顽强地展示着生命最原始、最坚韧的力量。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陆铭轩……曾经深刻爱过的证据,也是她历经生死、从鬼门关挣扎爬回后,未来漫长岁月里唯一的、仅存的寄托。
她颤抖的指尖轻轻贴上冰冷的玻璃,仿佛隔空能触碰到那柔软的小脸。所有的酸楚、悲痛、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悄然抚平,转化为一种孤勇的、坚定的力量,重新注入她千疮百孔的身体。
她给他取名叫“安安”,苏予安。她不求他未来如何大富大贵,显赫于人前,只愿他此生能平安顺遂,健康安宁,免她所受之苦。她虚空亲吻着自己冰凉的指尖,将那隔空的吻印向保温箱里的孩子,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为母则刚的决绝。
新生,对她而言,是从此刻开始。为了安安,她必须坚强。
…
与此同时,在遥远那家私密性极佳的顶级疗养院里,气氛却沉郁得如同坟墓。
经过医疗团队数日不眠不休、耗尽心力的抢救,陆铭轩再一次被从死亡线上强行拉了回来。他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逐渐趋于稳定,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报警,岌岌可危。
但他醒来后,却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曾经那个或冷漠矜贵、或偏执疯狂、或偶尔流露出温柔深情的陆铭轩,消失了。如今躺在这张病床上的,只是一具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空壳。
他不再问及关于苏清月的任何一个字,甚至不再开口说话。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灰,再也泛不起丝毫波澜。他极其安静,机械般地配合着所有的治疗,护士送来流食他便张口,医生吩咐检查他便配合,到时间便闭上眼睛,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仿佛他的灵魂,他所有的爱恨痴嗔、刻骨铭心的痛苦与不甘,都已经随着那日那口绝望的心血,一起呕了出去,彻底消亡在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
陈叔日夜守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老板,心中悲恸万分,却也不敢再提及任何与苏清月母子相关的话题。他和所有知情人一样,在心中默默确信:那个未经证实的、关于苏小姐和小少爷已然罹难的惊天噩耗,如同最残酷的雷霆,给予了先生最终极的、无法挽回的打击,彻底摧毁了他最后的求生意志,熄灭了他眼中仅存的光。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位一直神秘莫测、背景深厚的霍先生,再次悄然出现在了疗养院。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身影挺拔,气质冷峻而深沉。他站在病床边,静静地凝视了陆铭轩良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然后,他转向满脸悲戚、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陈叔,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痛苦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在凌迟他,提醒他失去了什么。”霍先生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敲打在陈叔心上,“继续留在这里,他只会被彻底耗尽,最终真正走向毁灭。把他交给我吧。”
陈叔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愕和迟疑。
霍先生继续道,语气淡漠却仿佛早已规划好一切:“我带他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能彻底‘忘记’过去,能‘重新开始’的地方。对外,可以宣布他伤重不治,已追随妻儿而去。”
陈叔浑身一震。“宣布死亡”……这太惊世骇俗!这意味着陆氏帝国将彻底易主,意味着……
然而,他看着病床上那具如同人偶般毫无反应的躯壳,再想到陆家内部那些早已听闻风声、开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的旁支亲戚,以及商场上前所未有的危机……或许,对于心已死的先生而言,忘记这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远离这一切纷争漩涡,以一种全新的身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解脱和仁慈。
活着,对他而言,已经太苦了。或许“死亡”,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最终,陈叔老泪纵横,视线模糊地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老板,艰难却沉重地、缓缓地点了头。
一场精心策划、瞒天过海的“死亡”戏剧,悄然拉开了序幕。所有的证据、医疗记录、甚至“遗体”火化安排,都在霍先生庞大能量的操控下,悄无声息地准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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