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会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亦不再有悲哀、哭号,不再有疼痛,因为过往的世界已经不再!”
“看哪,我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
“不要惧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又是那存活的。我曾死过,现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远远,并且拿着死亡和阴间的钥匙!”
风是无形的锉刀,永无止境地打磨着塔克拉玛干的一切。它卷起亿万颗滚烫的沙砾,嘶吼着掠过苍茫的沙丘,仿佛要将所有的痕迹,连同时间本身都磨蚀成一片均匀亘古的死寂。
在这片灼热虚无的边缘,一个渺小的男人身影在缓慢地移动。
男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流沙,又极其艰难地拔出,仿佛脚下拖着无形的万钧锁链。沙粒如同滚烫的铁屑,没过他布满血痕的脚踝。炽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白金,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他身上那件本该圣洁的白袍晒得灰黄,下摆破烂不堪,如同在风中挣扎的残絮。棕色的长发枯槁板结,沾满了灰黄的沙尘,垂落下来,遮蔽了部分面容。
他的动作带着极致的虚弱和执拗的坚韧。一只手紧紧按在腹部,一截古朴的十字架深深贯入其中,暗红色的血渍和沙土在伤口周围凝结成一块硬壳。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火焰。
终于,他停了下来。身体微微颤抖,那只没有捂住伤口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那截暴露在外的十字架柄端。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混合着风沙的嘶吼,几乎微不可闻。指尖因用力而泛出死寂的苍白,与周围古铜色的皮肤形成骇人的对比。
十字架被一寸寸地从血肉中拔出,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当它最终彻底脱离身体时,带出的并非只有鲜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是十字架的叹息。
他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睛望向眼前那片因热浪而疯狂扭曲蒸腾的地平线,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破碎而古老的经文吟咏而出,声音沙哑得如同风沙在摩擦着岩石。这声音既像是在回答这死寂沙漠永恒的诘问,又像是在对这片虚无进行一场只有他自己见证的庄严审判: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看哪,我必快来。赏罚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报应他……”
随着那低沉而富含力量的音节落下,男人腹部那狰狞的创口竟然开始蠕动。涌出的鲜血仿佛拥有生命般倒流,表面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紧接着,粉色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交织,焦黑的血痂迅速覆盖表面,将那可怖的伤口强行封堵。
整个过程伴随着显而易见的巨大痛苦,他的身体因高速的愈合而剧烈颤抖,额头上渗出大量冷汗,瞬间又被极度干燥的空气蒸发。
但他没有停留。仿佛这奇迹般的愈合只是途中一次微不足道的休整。他随手将那柄仍在滴落光点的十字架杵入沙地,作为支撑身体的拐杖,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脚步依旧踉跄,漫无目的地走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身后永不停歇的风沙悄悄地抹去。
黑风暴的前兆正在天际凝聚,整个世界仿佛被倒入了一只巨大的金沙漏斗。
库尔班正佝偻着背,牵着他那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骆驼,在几乎干涸的井口旁,费力地提起半桶浑浊的井水。风沙抽打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填满了塔克拉玛干的尘土与岁月。
就在他抬头擦汗的间隙,视线偶然瞥见远方那座最高的沙丘之巅。
那是一个少年的影子。
他正逆着毁天灭地的烈风,稳步而行。
这景象本身就如同海市蜃楼般不真实。风暴将至,所有生灵都本能地寻找躲避之处,连最狡猾的沙狐都钻回了地穴。而那身影,却像是在巡视自己疆土的君王,从容得令人心悸。
他穿着一身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袍,料子在昏黄的日光与漫天沙尘中,竟隐隐流淌着一种暗金色的光泽。狂风撕扯着袍角,猎猎作响,上面用更纯粹的金线绣着的奇异纹章,绣着一只冰冷的眼睛,在变幻的光线中不时闪烁,如同某种跨越了时空而来的神秘符印,带着诅咒般的力量与美感。
库尔班好像在某本破旧画册上见过这个图案,叫做荷鲁斯之眼,代表着神明荷鲁斯的眼睛,有保护和治愈的寓意。只是库尔班实在想不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会有谁打扮得如此华丽,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打扮得如此华丽的人了。
少年走得很慢,每一步却都踩得极其沉稳,流沙与狂风似乎都无法让他动摇分毫。在沙漠里最致命的元素,那些足以剥皮蚀骨的风沙,在他面前仿佛都失去了威慑力。
直到他走得近了,库尔班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瞳孔。
并非西方白人的那种浅淡的琥珀色,而是更深沉,更古老,像是将沙漠深处埋葬了千年的树脂化石熔炼后凝聚而成,沉淀着无法估量的时光。那金色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俯视众生的傲慢与疏离。
库尔班彻底愣住了,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脱水而出现了濒死的幻觉。直到那人一步一步,真真切切地走到他面前,尘沙在他脚下盘旋又落下,带来一股令人想要跪伏的压力。
他既不像迷路的商旅,满面风霜;也不像逃荒的流民,眼神绝望。他年轻得过分,面容俊美得如同匠人用最上等的古铜色玉石精心雕琢而成,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的东西,却让库尔班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尊从三千年风沙深处走出的神像,正冷漠地注视着渺小如沙砾的他。
“你……你是谁?从哪儿来?”库尔班的汉语不好,带着极浓的口音问道,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那桶在沙漠里千金难换的井水,只是静静看了库尔班一眼。
就那一眼。
库尔班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像是被一块跨越了时间长河的冰冷石碑骤然凝视,灵魂都在战栗。他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最终,淳朴的本能压过了恐惧。沙漠的法则深植于骨髓:无论多么奇怪的旅人,在死亡之海边缘,都不该被拒绝一口水,一线生机。
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邀请的手势,将这个神秘得令人恐惧的陌生人,带回了自己那间低矮的土屋,尽管土屋快要被沙丘吞噬。
库尔班生活的土屋狭小昏暗,像是大地本身生长出的一个瘤。屋顶由枯草、红柳枝和泥巴胡乱拼凑,裂缝间漏下几缕细细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飞舞。库尔班的女儿阿娜尔正跪在泥炉边,小心地翻烤着馕饼,麦香混合着干粪燃烧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听见父亲带人进来的动静,她本能地抬起头。
然后,她也呆住了。
炉火跳跃的光芒,将客人投在土墙上的身影放大了数倍,仿佛一个巨灵的降临。他衣袍的质感和纹路,是她贫瘠想象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东西,精细、华贵,仿佛带着尼罗河水的潮气和金字塔阴影的冰凉。他明明站在这里,却像是从古老壁画里直接走下来的尊者,与周围破败的一切产生了割裂到令人心慌的反差感。
阿娜尔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她慌乱地站起身,下意识拍打着裙子上的灰烬,双颊在火光的映照下飞起两团明显的红晕。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刚烤好的那块最烫最香的馕递了过去,然后又想起什么,急忙转身,在角落里那口旧木箱里翻找了许久,才找出小心珍藏的一点干果和一小块砖茶——这是家里仅有的奢侈品,也是阿娜尔能拿得出手的最珍贵的东西。
她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
年轻人接过了她双手捧上的粗陶茶碗,茶碗的边缘还有一个缺口的。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间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安静,与粗糙的陶器形成鲜明对比。
“谢谢你!”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再予以微笑。那姿态,与其说是感激,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接受。
不过正处在青春懵懂期的少女心里,不正渴望着一个充满故事的男人对她娓娓道来一路上的光怪陆离吗?她会静静地看着他,一笔又一笔地在心里勾勒出男人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就住在了库尔班的土屋里。他白天总是独自外出,迎着升起的烈日,走向荒原、戈壁和那些被风沙蚀刻得奇形怪状的残破石丘。他的步伐缓慢而恒定,像是在丈量这片土地,又像是在寻找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夜晚,他才会回到土屋,沉默地坐在那张铺着旧毡子的低矮土炕上。库尔班则会就着昏黄的油灯,用生硬汉语,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话,仿佛把他当成了一个沉默的树洞。
库尔班讲今年天气有多坏,沙暴卷走了他几只羊;讲那只最狡猾的沙狐,又偷吃了谁家的小鸡;讲村口那口老井,水位越来越低,快要撑不过这个夏天了……他说话时,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总会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根被磨得光滑油亮的牧羊鞭。
年轻人只是安静地听着,金色的瞳孔在跳跃的灯火下偶尔闪烁一下。他只是默默地点头,仿佛老人的悲欢与他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某个黄昏,夕阳将沙海染成一片血色。库尔班看着年轻人从外面归来,风尘仆仆,却依旧一无所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用更加小心的语气问道:“孩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年轻人闻声,转过头。金色的目光第一次没有穿透虚无,而是落在了老人脸上,随即又移开,望向远处的地平线。
他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只有一片比塔克拉玛干的夜晚更深沉、更压人的沉默。
阿娜尔对他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好奇。在年轻人住下的第二天清晨,她便罕见地央求父亲,让她带着客人一起去放羊。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年轻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荒野辽阔无边,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和鲜艳的裙摆。她一边挥动着牧鞭,将散漫的羊群聚拢,一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看向那个走在不远处的身影。
他始终游离在羊群之外,步履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笃定。他时而会停下,俯身从沙砾中拾起一块风化的石头,或是拾起一片不知何种生物的白色骨片,指尖在上面缓缓拂过,神情会在那一刻变得格外凝重,仿佛在阅读镌刻在上面的古老文字。
阿娜尔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一定埋藏着无数惊人的秘密。
那天,她还偷偷带出了自己珍藏的几张发黄纸片和一小截铅笔头。阿娜尔是自学的画画,没钱上学,最大的奢侈就是捡一些能用的纸张,用父亲烧火剩下的木炭,或者偶尔找到的铅笔头,画天空,画沙丘,画温顺的羊和沉默的骆驼,也画父亲脸上那一道道如同大地裂缝般的皱纹。
但她从未画过这样的脸。
她躲在一处沙丘后面,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在纸片上勾勒着他的轮廓。笔尖沙沙作响,她的眼神时而快速落在纸上,时而长久地停留在他那俊美却冰冷如同雕塑的侧脸上。
当她终于画完,鼓起勇气走过去,将画纸递给他看时,声音轻得像耳语:
“你和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年轻人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粗糙却传神的线条上。那一刻,阿娜尔似乎捕捉到,他那双万年寒冰般的金色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波动——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从久远的记忆尘埃中被短暂地唤醒了一瞬。
可他最终,依旧没有说一个字。
三天。整整三天。
库尔班父女待他如同最尊贵的客人,甚至如同亲人。白日里奉上家里最好的食物和清水,夜晚为他铺好最厚实干净的旧毡子。阿娜尔每次递上饭食时,眼神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情感,独属于少女拥有的无法掩饰的憧憬与怯懦。
第四天清晨,天色尚未完全透亮,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寒意。
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如同他的到来一样,没有告别,没有言语。
土炕上,他曾睡过的毡子被铺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躺过。唯有毡子中央,放着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金币。
金币在从门缝透进的微熹晨光中,闪着冷冽而沉甸甸的光泽。上面雕刻着的图案奇异而古老——一头静卧的斯芬克斯,眼神深邃,背后是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工艺精湛得不像凡间之物,带着一种穿越了时空的神秘与威严。
这枚金币的价值,库尔班甚至无法估量。也许它足以买下这片荒地上所有的羊群、水井,甚至能让他们父女彻底离开这片绝望的沙海,去往任何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繁华世界开始新生活。
库尔班盯着这枚金币愣出了神。
阿娜尔捧着那枚金币冲出土屋,望向年轻人消失的方向。
他的身影早已彻底融入那片浩瀚的沙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未真实存在过,只是沙漠里孕育出的一个蜃影,一个奇迹般的幻觉。
沉默了很久很久,库尔班才用干涩发颤的声音,喃喃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他…到底是谁?”
阿娜尔没有回答。
“我们不能要这个金币,”阿娜尔紧紧攥着金币,打破了土屋里的沉默。
“可卖掉这个东西可以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库尔班激动地畅想着可能的未来,“我们可以去城里生活了,再也不用靠放羊维持生计了,每天都有干净的水喝,你也可以去上学了……”
“那我们更不应该收下了,”阿娜尔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她连忙打断库尔班,嘴里喃喃道,“太贵重了。”
阿娜尔真的很想去上学,想进城里去认识一些跟她同龄的人,她也想每天都喝上干净的水,吃上新鲜的食物,只不过有些不舍得她养大的羊群……越这样想,阿娜尔手里的金币就被攥得越紧。
“不行,我要找到他。也许是他不小心落下的。”阿娜尔执着地说道。
库尔班看着女儿固执的模样,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无所谓了,其实呆在这里也没有多糟糕吧。”
不知道是在鼓励阿娜尔,还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