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凝滞如冰。灯花爆开一声轻响,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无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那一声声轻叩,仿佛敲在下方跪着的暗卫心头,也敲在他自己翻涌的思绪之上。
被耍了。
他纵横朝堂、沙场十数年,从未有过如此刻般清晰的、被人在掌心戏耍的感觉。那包精心设计的毒药,那场看似天衣无缝的拦截,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那个女人抛出来的障眼法,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真正的交易,早已在他眼皮底下完成。
怒火在胸中灼烧,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冷面具。但比怒火更强烈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悸与极度兴奋的战栗。
楚惊鸿……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白、脆弱、总是带着几分惊怯与顺从的脸庞。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藏着万丈深渊。
有趣。
当真有趣。
这盘棋,忽然变得比他预想中,还要精彩百倍。
他骤然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起来吧。”他对跪着的暗卫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将西北角的人手,撤了。”
暗卫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相爷?”
“既已知是饵,守着还有何用?”萧无忌语气淡漠,“传令下去,明日府中筹备赏梅宴,遍请京中与南楚旧地有些渊源的文士清客。尤其是……那些以书画双绝闻名的。”
暗卫虽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立刻领命:“是!”
“还有,”萧无忌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去暖云居传话,就说本相听闻楚娘子抄经辛苦,特准她明日赴宴散心。让她……务必出席。”
他要亲自去看看。看看这只藏起爪牙、披着羊皮的狼,在他为她搭建的舞台上,该如何继续演下去。
消息传到暖云居时,楚惊鸿正对着一盏孤灯,指尖缓缓拂过一张空白的宣纸,纸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火焰炙烤后无形的字迹。
听闻萧无忌不仅未因西北角之事发作,反而要设宴,还特意邀她出席,青芜吓得脸都白了:“小姐,这定是鸿门宴!相爷他定然是察觉了什么,这是在试探您!咱们……咱们能不能称病不去?”
楚惊鸿沉默片刻,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去,便是心虚。”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几盒颜色各异、质地细腻的胭脂水粉。她的指尖在这些颜料上缓缓滑过。
萧无忌,你想看什么?想看我的惊慌失措?还是想看我的破绽百出?
你既然搭好了台,我便唱给你看。
只是这戏,未必如你所愿。
翌日,相府梅园,雪映红梅,暗香浮动。
宴席设在水阁之中,琉璃窗隔开了寒风,却将满园琼枝玉蕊尽收眼底。受邀的宾客皆是京中颇有才名却又并非权力核心的文士,几人甚至曾游历南楚,言谈间不免带上几分对故国风物的追忆与感慨。
楚惊鸿到得很晚。她穿着一身素净至极的月白袄裙,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枚再无任何纹饰的银簪。脸色依旧是病弱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行走间裙裾微动,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步入水阁,尽可能不引起任何注意,缩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一尊沉默而脆弱的玉雕。
萧无忌坐在主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手中把玩着一只酒盏,并未开口。
酒过三巡,气氛渐暖。一位以画梅著称的老画师多饮了几杯,看着窗外景致,唏嘘道:“见此冰雪红梅,倒让老夫想起昔年游历南楚时,曾在楚宫之中见过一株百年绿萼梅,风姿清绝,堪称绝世。可惜啊,国破之后,怕是也毁于兵燹了……”
席间顿时一片惋惜之声。
就在这时,萧无忌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哦?绿萼梅?本相倒是听闻,南楚宫中似乎更以朱砂梅为贵,尤其是那种色泽如血、香气凛冽的‘血魄’,方才称得上国色。”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水阁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个角落里的素衣女子。
楚惊鸿执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缓缓抬起头,迎向那些目光,苍白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茫然,一丝被骤然问及故国旧事的无措与哀伤。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眼圈微微一红,又飞快地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哽咽。
将一个骤然被触及伤心事、柔弱无助的亡国公主扮演得淋漓尽致。
一位心软的文士见状,连忙打圆场:“相爷所言极是,是朱砂梅,是朱砂梅……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萧无忌看着她那副情真意切、哀婉动人的模样,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演得真好。
若非早已窥见那冰山下的暗流,连他几乎都要信了这楚楚风姿。
他并未穷追猛打,反而顺势举杯:“确是本王失言,勾起了楚娘子的伤心事。自罚一杯。”
话题被轻轻揭过,席间又重新活络起来。
又饮了几巡,萧无忌似是被窗外的景致吸引,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赏梅。众人自然纷纷附和称赞。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蹙眉,指着窗外一株形态奇古的老梅:“那株梅倒是生得别致,只是远处瞧不真切。听闻楚娘子昔日于南楚宫中,想必见惯奇花异草,于赏梅一道必有高见。不如近前一观,为本相解说一二?”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楚惊鸿身上。
这一次,不再是泛泛的感慨,而是直指她曾经的身份和见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青芜在楚惊鸿身后,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楚惊鸿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样子,她缓缓起身,微微颔首,声音细弱:“相爷有命,妾不敢辞。只是妾才疏学浅,只怕有负相爷厚望。”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窗边,在离萧无忌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认真地看了片刻,方才轻声细语地开口:“相爷请看,此梅枝干虬曲,苍劲有力,乃是百年以上的古梅。其花萼泛青,应是绿萼品种,虽不及相爷方才所提的朱砂梅名贵,却也自有一番清傲风骨。尤其是向阳那几枝,沐雪而生,更显……”
她的解说细致入微,用词文雅,确显露出极好的教养和见识,却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南楚宫廷敏感的话题,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萧无忌静静听着,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
在她微微侧头专注赏梅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她耳后极其细微的发际线处,似乎沾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朱红色彩?
那不是胭脂。胭脂不会只沾在那样隐蔽的地方。
那更像是……研磨朱砂时,极细微的粉末不小心溅上,未能彻底洗净所留的痕迹!
而她今日,分明未施粉黛!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萧无忌的脑海!
她近日深居简出,除了抄经,还能接触什么需要研磨朱砂的事情?
除非……她在临摹!临摹那日油布内层看到的、那个代表红萝藤的、需要用朱砂勾勒的图案!
她在研究那包“毒药”!
她根本没有放弃那包东西!她只是用更深的谋划掩盖了她的真实意图!她甚至可能在计划着,如何真正地使用它!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灼热瞬间席卷了萧无忌的四肢百骸。
他几乎要为她这胆大包天、缜密如妖的心思喝彩!
就在这时,楚惊鸿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解说声微微一顿,略带困惑与不安地侧过头来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的雪光,看不出丝毫杂质:“相爷?”
萧无忌猛地回神,压下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淡淡一笑:“无事。只是觉得……楚娘子所言,甚是有理。”
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楚惊鸿,你到底还要给本相多少“惊喜”?
宴席终散。
楚惊鸿回到暖云居,关上房门的瞬间,她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指尖一片冰凉。
方才萧无忌那最后一眼,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的灵魂。他发现了什么?是耳后那点不小心沾上的朱砂吗?
她快步走到铜盆前,用力擦洗耳后,直到皮肤泛红,那点细微的颜色彻底消失。
心,却在狂跳。
而书房内,萧无忌屏退左右,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波澜云诡的朝堂格局或是边境布防上,而是缓缓移向了舆图的左下角——那里,是远离京城、毗邻南楚旧地的……青州。
老夫人……青州……那条若隐若现的线……
他眼中闪过一抹极度冰冷的、狩猎般的光芒。
原来,藏得更深的,在这里。
他缓缓提起朱笔,在“青州”二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血色般的红圈,如同一个无声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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