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前的压抑,沉甸甸地笼罩着相府。一连数日,楚惊鸿深居简出,如同真正被吓破了胆的雀鸟,瑟缩在暖云居内,连抄经都显得心神不属,时常对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半日。
萧无忌听着暗卫日复一日的回报,心中的疑虑非但未减,反而像藤蔓般越缠越紧。这不像她。这绝不该是那个能在他层层布局下仍能暗度陈仓的女子的反应。过分的安静,往往意味着更深的风暴在酝酿。
他不能再等。
“卫离。”
“属下在。”
“去暖云居传话,今夜宫中赐下新酿的御酒,本相邀楚娘子前往水阁,共赏……残荷听雨。”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她,务必前来。”
“是。”卫离领命,迟疑一瞬,“相爷,若她再借故推辞……”
“那便是心虚。”萧无忌眼底寒光一闪,“若她推辞,你便直接言明,本相有些关于‘故国风物’的疑问,需当面请教于她。”
这是明晃晃的胁迫。以她最在意、也最致命的软肋相胁。
消息传到暖云居,楚惊鸿正在修剪一盆枯瘦的梅枝。闻听此言,她执剪的手微微一滞,锋利的剪刃几乎划破指尖。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萧无忌已然失去耐心,要图穷匕见了。
“回复相爷,妾……稍后便至。”她放下银剪,声音轻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芜吓得脸色惨白,待传话人离去,立刻抓住她的衣袖:“小姐!不能去!这分明是鸿门宴!他定然是要……”
“不去,便是即刻授人以柄。”楚惊鸿打断她,眸中那点脆弱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他既以‘故国’相胁,我便再无退路。”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盛放特殊胭脂水粉的暗格。她的指尖在一盒艳丽的朱砂上停留一瞬,最终却掠过,只取了一盒最素净的珍珠粉和一点极淡的口脂。
“替我梳妆。越素净,越可怜越好。”
夜色如墨,冷雨淅沥。水阁四面垂帘已被放下,挡住了寒风,却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潮湿与阴冷。阁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将萧无忌的身影投在帘幕上,拉得变幻不定,如同蛰伏的巨兽。
楚惊鸿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罗裙,未戴任何钗环,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由青芜撑着伞,一步步走入水阁。她低垂着头,脖颈纤细脆弱,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妾身……见过相爷。”她盈盈下拜,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雨气的寒凉。
萧无忌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他坐在主位,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审视着,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雨打残荷的沙沙声,以及她极力压抑却仍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坐。”
“谢相爷。”楚惊鸿依言在他下首的矮凳上坐了,只敢挨着一点边,身体紧绷,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指节泛白。
宫人默默上前,为她斟上一杯御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荡漾着微光。
“宫中新酿,尝尝。”萧无忌示意。
楚惊鸿端起酒杯,指尖微颤,酒液漾出些许。她小口啜饮,随即被那辛辣的酒气呛得轻轻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睫上沾了泪珠,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萧无忌冷眼看着她这番情态,忽然道:“本相近日翻阅古籍,见其上记载南楚王室有一种秘传的雕版印染之术,能以特殊药液制版,印出的图案遇热方显,栩栩如生,不知楚娘子可曾听闻?”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缩!他果然查到了!甚至可能已经怀疑到那日经文传信之事!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脸上满是茫然与无措,轻轻摇头:“妾身……愚钝,未曾听闻。宫中技艺,岂是妾身能知晓的……”她将无知与惶恐扮演得淋漓尽致。
“是么?”萧无忌语气平淡,却步步紧逼,“那‘梦妖’之毒,需以朱砂勾勒红萝藤印方可激发,此等精妙用法,楚娘子于医毒一道见识广博,想必应是知道的?”
咚!
楚惊鸿手中的酒杯脱手滑落,酒液泼湿了她的裙裾。她骇得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恐惧:“相爷明鉴!妾身……妾身不知什么梦妖,更不知什么红萝藤!妾身只知安分度日,绝不敢沾染此等骇人之物!相爷若是不信……妾身……妾身愿以死明志!”
说着,她竟像是情绪彻底崩溃,猛地朝一旁的廊柱撞去!
“小姐!”青芜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她。
萧无忌瞳孔微缩,并未动作,只冷眼看着主仆二人哭作一团。楚惊鸿伏在青芜肩上,哭得浑身颤抖,气息哽咽,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那情态,那绝望,逼真得令人动容。
若非他早已窥见冰山下的暗流,几乎就要信了这肝肠寸断的表演。
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
“以死明志?”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你若死了,南楚那些散落在外的孤臣孽子,岂不是更要视本相如仇寇?你让本相……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俯下身,冰冷的指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她水光潋滟的眼底,仿佛要剥开所有伪装,直视灵魂深处。
“楚惊鸿,”他唤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告诉本相,你当真……只是个一无所知的亡国公主吗?”
“你那双看似只会抄经祈福的手,”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掐进她的肌肤,“究竟还藏了多少……本相不知道的东西?”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御酒的凛冽和一种极度危险的味道。
楚惊鸿被迫迎视着他的目光,在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般脆弱,那般绝望,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探究、怀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酷的兴味。
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已冻结。所有的演技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在他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她像一只被钉在原地、无所遁形的猎物。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那沉重的恐惧时,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相爷!相爷!”一名心腹侍卫浑身湿透,仓促跪在帘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府外……府外出事了!有人在……在正门外的石狮上,发现了一样东西!”
萧无忌动作一顿,猛地松开手,厉声道:“何物?!”
那侍卫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是……是一颗人头!是……是之前失踪的那个城南流民所的乞丐老汉的人头!旁边……旁边还用血画了一个……一个南楚的图腾!”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水阁之中!
楚惊鸿猛地瞪大双眼,真正的、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不是她!这不是她的人做的!
萧无忌霍然转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控制的震怒与惊疑!他死死盯着那侍卫,又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瘫软在地的楚惊鸿!
四目相对,一个惊怒交加,一个骇然欲绝。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雨水的腥气,以及……血腥味。
棋局,陡然失控。
窗外,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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