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云居果真闭门“静养”起来。
萧无忌放出的风声迅速传遍相府上下。一时间,各色目光再次聚焦于此,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送来的份例依旧精细,却多了几分例行公事的冷淡,仿佛这院子的主人已是昨日黄花,只待凋零。
楚惊鸿乐得清静。
她如今是“病体沉疴”之人,自然要有病人的模样。整日里多半时间卧于榻上,汤药不离口,咳嗽声时断时续,脸色在流萤精心调配的脂粉下,总透着一股虚弱的青白。连偶尔在院中走动,也需青芜小心翼翼搀扶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副景象,落在暗处监视的眼睛里,被一字不差地报予书房。
萧无忌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只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案。病得倒是时候。是真吓破了胆,还是又一重精妙的伪装?那日水阁中她惊惧欲绝的眼神,与此刻病弱的模样严丝合缝,寻不到半分破绽。
可他心底那根怀疑的刺,却越扎越深。
“太医今日去请脉,如何说?”他淡淡问道。
卫离垂首:“回相爷,太医说楚娘子忧思惊惧过甚,心脉受损,非一日之功可愈,仍需长期静养,切忌再动心神。”
“忧思惊惧……”萧无忌冷嗤一声,“她倒真是将这角色演得入木三分。”沉默片刻,他忽道,“传话下去,明日让府中几位管事娘子,代本相去暖云居‘探病’。”
他倒要看看,在这四方窥探之下,这只金丝雀还能否继续她的表演。更要借着这些后宅妇人的眼和嘴,将她的“病况”坐实,彻底隔绝于外界视线之外。
卫离领命,心下明了。相爷这是要将那暖云居置于明处炙烤,亦是另一种形式的紧逼。
次日晌午,以王嬷嬷为首的几位管事娘子果然联袂而来。王嬷嬷是府中老人,面相严肃,眼神精明,身后跟着的几人亦是人精,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底却藏着掂量与审视。
“听闻楚娘子身子不适,相爷挂心,特命我等前来探望。”王嬷嬷声音洪亮,带着久掌事务的威严,目光如探照灯般在楚惊鸿脸上身上扫过。
楚惊鸿挣扎着欲从榻上起身,却被青芜急忙按住。她气息微弱,咳嗽了几声,才细声道:“有劳相爷挂念,有劳各位嬷嬷走这一趟……妾身无用,竟劳动大家……”
她说话间,气息不稳,眼神涣散,确实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王嬷嬷仔细瞧了她的脸色,又瞥见一旁小几上堆着的药包和喝剩的汤药,空气中浓郁不散的药味做不得假。她面上关切更甚:“娘子说的哪里话,安心养病才是正理。府中事务繁杂,娘子且宽心,自有我等打理。”
这话听着是安慰,实则是在敲打,提醒楚惊鸿安分守己,莫要再妄想插手任何事。
其余几人亦跟着附和,言语间多是“静养”、“莫劳神”之语,目光却不时打量屋中陈设、丫鬟神色,试图从中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楚惊鸿只作不觉,一一虚弱应了,偶尔剧烈的咳嗽更是让她眼泛泪光,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番虚情假意的探视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王嬷嬷等人方才起身告辞。
送走这一行人,暖云居重归寂静。青芜关上门,脸上才露出愤愤之色:“一个个哪里是来探病,分明是来查探虚实,落井下石!”
楚惊鸿拿过绢帕,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沾染的、用以制造病容的淡淡脂粉,眼底哪还有半分虚弱,只余一片清冷冰凌。
“她们不来,我才要担心。”她声音平稳,再无方才气若游丝之态,“萧无忌此举,一为试探,二为孤立。他想让我在这四方瞩目下动弹不得,彻底成为笼中雀。”
只可惜,他低估了她。也低估了这后宅之中,人心欲望滋生的缝隙。
流萤悄步进来,低声道:“姑娘,方才王嬷嬷身边的小丫鬟偷偷塞给奴婢这个。”她摊开手心,是一小锭银子。
楚惊鸿眉梢微挑。
“她打听姑娘的病情是否属实,夜间可安稳,药都是谁经手……”流萤语速极快,“奴婢按姑娘先前吩咐,只说她看到的,病得重,咳得厉害,夜里常惊醒,药是青芜姐姐亲自煎煮,从不假手他人。”
楚惊鸿颔首。王嬷嬷是府中老人,看似对萧无忌忠心耿耿,但其子好赌,在外欠下不少印子钱,她手头定然不宽裕。这点银子,不足以让她背叛萧无忌,但足以让她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行个方便,或是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这是一条细微的线,眼下无用,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银子收着,她若再问,依旧如此说。”楚惊鸿吩咐道,“日后若再有其他人试图打探,无论是谁,一律照此应对。既要我病,那便病给他们看。”
“是。”流萤应下,将银子收好,心中对这位主子的手段更多了几分敬畏。她似乎总能从绝境中,找到那一丝可利用的缝隙。
午后,天色渐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楚惊鸿倚在窗边软榻上,看着窗外雨打芭蕉,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白玉佩。萧无忌的封锁比她预想的更严密,流萤几次试图借口领份例或倒药渣出去,都被守在外院的婆子客气而坚决地拦了回来,只说相爷有令,让楚娘子静养,无事不必出院门。
消息进出的渠道,几乎被完全切断。
她成了真正的“困兽”。
然而,困兽犹斗。
她的目光落在院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片滑落,在地面汇成细流。树影婆娑,雨水潺潺。
忽然,她眸光一凝。
那梧桐树靠近墙根的背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雨水的冲刷下,隐约反了一下微光。极不起眼,若非她这个角度正好,绝难发现。
那是什么?
她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懒懒地对青芜道:“这雨下得人心烦,去将窗关上吧,我有些冷了。”
青芜不疑有他,上前关了窗户,隔绝了雨景。
楚惊鸿闭上眼,仿佛倦极欲睡,心中却已翻腾起来。
那反光的东西,形状……似乎有些特别。不像寻常碎石,倒像是……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窜入脑海。
是丁!若是外界无法传递消息进来,那便只能用这种最原始、却也最难以察觉的方式——提前布置,借自然之力送达!
那日人头事件后,萧无忌封锁搜查,重点必在人员出入和墙垣通道。谁会去留意一场雨后,墙根树下多出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然之物”?
她需得确认。
是夜,雨势渐歇。
楚惊鸿披衣起身,声称白日睡多了,心中憋闷,要在院中略走几步。青芜要陪,却被她以“想独自静静”为由拦下。
夜色朦胧,庭院寂静,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敲在心上。
她缓步踱至那棵梧桐树下,假意欣赏被雨水洗刷过的叶片,目光却精准地扫向白日留意的那处墙根。
借着廊下灯笼微弱的光,她看清了——那是一枚极小、极薄的黑色金属片,半掩在湿泥和落叶中,形状竟似一片鳞甲!与那日卫离搜到的,如出一辙!
果然!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面上却依旧平静,只俯身,假意拾起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梧桐叶,指尖却快如闪电地将那枚冰冷的鳞片卷入袖中。
动作流畅自然,无声无息。
回到房中,紧闭房门。在灯下展开手心,那枚鳞片幽光闪烁,边缘锋利,上面似乎还用极细的针尖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一个她认识的、属于南楚某个极其隐秘的激进派系的联络暗号!
送出人头的,果然是旧部!却非她所属的、讲究潜伏渗透的这一支!而是那些主张以血还血、以暴制暴的狂热之徒!
他们竟已潜入京城,还用这种方式与她联系!他们想做什么?这枚鳞片,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下一次行动的预告?
楚惊鸿攥紧鳞片,冰冷的边缘几乎要割破她的掌心。
祸水东引?不,这是直接将滔天巨浪引到了她的脚下!
萧无忌的怀疑,激进旧部的冒进……她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前后皆是绝路。
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些激进派的目的,以及……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更要在萧无忌查到他们之前,掌握主动权。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冷静与狠决。
困兽之斗,往往最是致命。
这场病中的局,她必须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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