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带走白日的最后一丝余温,也吹散了楚惊鸿身上残留的湖水寒气。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卧房内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青芜端着温水,看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心疼得眼圈发红。
楚惊鸿裹着薄被,一张小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宣纸,唯有那双眼眸,在虚弱的掩饰下,依旧藏着一抹清冷的锐光。
“公主,您慢些……”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周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挥退了通报的下人,亲自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暗青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和,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将这份随和撕得粉碎。
“质女可是昨夜受了风寒?”周崇的声音听似关切,目光却如利刃般在楚惊鸿脸上寸寸刮过,“这秋日风凉,质女身子金贵,若有不适,尽管开口。莫要传了出去,倒让人误会我相府苛待了你。”
这番话,一半是试探,一半是警告。
楚惊鸿仿佛被他盯得有些畏缩,虚弱地朝他颔首,算是行了礼。
她抬起手,用袖口掩住唇,又是一阵低咳,指尖无力地在唇边轻抚,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又像是无意间泄露了一句梦呓般的低语:“多谢大人关心……周大人待我……与传闻中……似乎,不太一样。”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淬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周崇的耳中。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传闻?
关于他的传闻,无非是心狠手辣,权倾朝野,对南楚余孽更是赶尽杀绝。
她说“不一样”,是在暗示什么?
是说他另有图谋,还是在嘲讽他表里不一?
一个亡国质女,竟敢在他面前玩弄心机!
周崇心中杀意一闪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最终落在青芜身上,冷声道:“你们都退下,本相有话要单独问质女。”
青芜担忧地看向楚惊鸿,却见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青芜只得躬身退下,心中却愈发不安。
待房中只剩二人,周崇的气场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
他缓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质女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楚惊鸿却只是咳,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根本无法完整地回答他的问题。
另一边,青芜抱着一堆换下的衣物,匆匆走向后院偏僻的角落。
那件被湖水浸透的罗裙,被她特意压在最底下。
公主叮嘱过,这件衣服必须立刻焚毁,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她刚走到一处废弃的柴房,一道身影便从暗处闪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青芜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来人是个眼生的年轻小厮,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却精明得像只猴。
“没什么,处理些废旧衣物。”青芜将竹篮往身后藏了藏,心头一紧。
那小厮冷笑一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竹篮:“大管家有令,所有沾过质女的东西,无论是入口的食物,还是贴身的衣物,都要登记入册,统一处理。拿来吧。”
“这不过是些脏衣服,何必如此麻烦!”青芜咬着下唇,据理力争,“难道相爷府连这点小事都要管吗?”
“相爷府里,没有谁是白养的。”小厮的语气愈发冰冷,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质女是客,也是囚。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别给主子惹麻烦。”
他伸手便来夺,青芜一个弱女子如何争得过。
竹篮被粗暴地抢走,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那件湿透的罗裙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小厮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竹篮扬长而去。
青芜愤恨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却没有察觉到,那件湿衣在接触到空气后,沾染在裙角的一点特殊香灰,正随着水分的蒸发,悄然散发出一缕极其清淡、若有似无的梅香。
那香灰,正是楚惊鸿昨夜从母后遗物——一只早已空瘪的香囊夹层中,悄悄抖落的“烬心散”。
此物无毒无害,遇火则化为无形,唯独遇水,才会散发出酷似南楚宫廷秘香“雪魄梅”的淡淡幽香。
午后,相府浣衣房内。
几个老妇人正吃力地搓洗衣物。
其中一个姓张的老妇将那件罗裙浸入水中,刚搓了两下,鼻子便动了动。
“咦?”她停下动作,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这味儿……怎么闻着这么耳熟?”
旁边的另一个老仆凑过来:“张大家的,什么味儿啊?不就是皂角的味儿吗?”
“不对,不对,”张老妇摇着头,努力在浑浊的记忆中搜寻,“这股子冷梅香……像,太像了!像极了当年宫里的贵人们,最爱用的那款‘雪魄梅’!我年轻时在宫里当差,有幸闻过一次,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旁边那个老仆眼珠一转,手上的活儿都慢了下来。
她恰好是外院大管家安插在内院传话的耳目之一。
一炷香后,一则消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出了浣衣房,穿过层层庭院,最终渗入了外宅书房。
南楚旧宫的秘香,出现在了相府内院,而且,源头出自那位质女之身!
“砰!”
一只名贵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周崇脸色铁青,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雪魄梅!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名字!
年轻时,他还只是边境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为了往上爬,曾冒着杀头的风险,暗中走私过一批南楚宫廷的违禁品,其中最值钱的,就是这“雪魄梅”香料!
此事是他平步青云的起点,也是他埋得最深的秘密,除了几个早已灭口的心腹,绝不可能有人知晓!
这楚惊鸿,一个深居宫中十几年的公主,如何能接触到这种陈年秘辛?
难道……南楚还有残党与她联络?
他们想用这个秘密来威胁他?
还是说,这是萧无忌那个老东西设下的圈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一瞬间,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虫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权位动摇的恐惧,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寒意。
“来人!”他厉声喝道。
当夜,浣衣房的张老妇被带到一间密室连夜审问。
在周崇阴沉的逼视和心腹的威吓下,老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最终涕泪横流地改口,说自己是人老了,鼻子不灵,闻错了味道。
同时,周崇又命人将楚惊鸿的住所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除了些不值钱的旧物,只在她的枕下翻出了一只空空如也的香囊。
心腹将香囊呈上。
周崇接过来,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盯着那香囊上早已褪色的梅花绣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绣法,这制式,分明就是当年他经手的那批货!
她故意让他找到这个香囊!
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她背后一定有一张他看不见的网!
不能再等了。
夜长梦多,一旦此事传到皇帝萧无忌的耳中,他多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
当夜,周崇召集了所有心腹在书房密议。
灯火摇曳,映着一张张凝重而狠戾的脸。
“不能让她再活下去。”周崇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传我的命令,就说质女风寒入体,病情加重,回天乏术。从今夜起,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视。另外……”
他亲自走到书案前,提起笔,迅速拟定了一张药方,递给心腹管家:“去药库,按这个方子抓药。务必要做得天衣无缝,让她在‘病痛’中,自然而然地‘加重’。”
夜色更深了。
楚惊鸿的卧房内,一豆灯火如萤。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听着刚刚从外面潜回来的青芜低声回报。
“……公主,大管家方才亲自去了药库,行色匆匆,奴婢不敢跟得太近。”青芜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
楚惊鸿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那只被搜查后又扔回来的空香囊,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浅笑。
她故意淋雨受寒,故意泄露言语,故意让湿衣暴露,又故意在香囊中留下线索……一步一步,都是为了逼周崇这只多疑的老狐狸自乱阵脚。
她等的,就是他按捺不住,铤而走险。
窗外,风停了,万籁俱寂。
整座相府仿佛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黎明前最深沉的杀机。
那间灯火通明的药库里,药材的清苦气息与某种阴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正被小心翼翼地熬煮成一碗看不出端倪的浓黑汤药。
子时已过,离寅时三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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