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吉知马购物商场是一栋老式的商厦，也不知道是不是装修陈旧的关系，怡筠一踏进去便觉得里面光线有些暗沉。这栋马路边上的老楼楼层并不高，各色补习班、兴趣班、女佣介绍中介，以及按摩店、杂货铺等应有尽有。才走了几步，怡筠便觉得楼道里的空气有些沉闷，身上好像很快就沾上了些许跌打药油的味道。那些药油仿佛在空气里泡得发酵胀开来了，在化合反应与聚变分裂以后紧紧粘在衣服上，挥之不去。
商厦里吃饭的店铺早早就开了，乘着狭小的扶梯上楼的时候，不时能听到一些新加坡式英文对白。怡筠觉得空间一缩小，很多话音就会被成倍放大，好像走马观花看电视一般，人物的情绪也会无限放大——热烈的、平和的，激荡的、抱怨的，甚至是偶尔发出的争执声，全部都汇集到了扶梯上，上演着一出出有升有降的热带人间奏鸣曲。
早上是补习中心空闲的时间，这时候学生们尚且还在外面的各个学校上着课，各科目的补习老师慢慢悠悠地穿入玻璃门，将鞋子在门口的鞋架上依次摆好，换了拖鞋进了教室与办公室。补习中心的老板夫妇都是韩国人，据说因为女儿在新加坡念书，两人便顺势在新加坡投资了这么一个补习中心来维持生计。一开始他们只是将补习班对准了韩国人国际学校的韩侨学生，因为提供课后接送至补习班的服务，因而在新加坡的韩侨界中逐渐打开市场，也算是小有名气。到了后来，靠着口口相传，也逐渐吸引到了新加坡本地学生的生源。
新加坡虽身处东南亚，却与东亚三国父母鸡娃卷学习的氛围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地人十分勤奋，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也同样Kiasu（怕输）①，生怕自己孩子念书输在起跑线上。因而学校放学以后的课后补习班和兴趣班如雨后春笋般，席卷全岛大大小小的商场里。亏什么都不能亏待孩子学习，是大家的共识。在新加坡做别的生意或许还有亏损的可能，补习班却总是稳赚不赔——怕输的家长和大量的学龄儿童，构成了相当大的一块市场。
作为多元种族和多语言环境的新加坡，十分重视华文教育。而华文作为必修科目，有些学校还会根据孩子的具体学习情况，去区分出普通华语班与高级华语班。为了让孩子在华文考试里博得头筹，家长们自也是煞费苦心。在家自己帮孩子补习，既没时间也没精力，自然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课外的华文补习班上了，华文补习一条龙的产业链服务也由此应运而生。
怡筠刚到补习中心，就惹来了许多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却见她穿着一条褶皱的蝴蝶结翻领无袖豆绿长裙，一双白色细跟高跟鞋，配上一个棕色的牛皮包。有几个老师窃窃私语，都说一看就是新来不久的。怡筠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直到她换上拖鞋进入办公室，发现所有人都是衬衫、短袖配长裤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在国内上班，穿不穿裙子似乎没人会在意，但是在新加坡室内空调打很冷，膝盖容易发疼，很多人还是习惯穿长裤去上班。
“是柳怡筠么？”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国内北方的口音，怡筠转过头，就看到有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女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浅蓝色的短袖和一条深棕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发带别在脑门后头，看起来简约又利落。这人进来的时候，其他老师纷纷笑着打了声招呼“Good morning（早上好），吴老师”。
吴老师虽然看着年轻，却是一脸的老陈持重，显然是补习中心某种权威性的存在。她朝怡筠摆了摆手，示意她借一步说话。怡筠一路小跑着跟在吴老师身后，两人前后脚进了转角的教室里。刚落座，吴老师便拿出资料夹来翻动着，显然是有备而来：“看资料你刚毕业不久？”
“是呀，我刚从申城大学毕业的。”怡筠小心翼翼地看着吴老师脸上的神色，猜测她或许已经是在新加坡职场经验丰富的前辈了。
“那你应该还没结婚了…….”吴老师上身微微倾斜着，伸手抬了抬镜架，突然抬起头来认真打量着怡筠，直看得怡筠面色绯红地低下头去。
“是，我连男朋友都还没呢，结婚这事还早。”
“在正式入职之前我们要先明确下两件事：第一，我们签的是一年的工作合同，在这一年时间里你不能无故辞职，也不允许随便请假出国离开新加坡。工作满一年以后，根据你的表现，我们可以评估第二年的续聘问题，同时也会考虑给你涨工资，涨的幅度在两百到五百新币之间；第二，这一点是老板特别看重和强调的，不管你在这一年时间里是不是谈了男朋友，我们都希望你能尽量不要结婚，也不要想着去生孩子……”吴老师说着，眉毛便拧到了一处，有些欲言又止。
怡筠听了有些郁闷，虽然她目前还没有男朋友，也压根不会考虑结婚、生孩子的事情。可是吴老师一上来就跟她明确禁止结婚、生孩子，甚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这便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了。仿佛此时此刻，她如果点了头，那么便像钉子一样要被钉在这小小的教室里，再无脱身和自由的可能了。怡筠再次涨红了脸，虽然艰难，还是问出了心底那句话：“为什么？难道补习中心连人家结婚生孩子的自由都要管么？”
“以前也有你这样年纪的老师来应聘过，招人不久就忙着结婚、怀孕了。接二连三的孕假、事假，还欠下一堆没教的课，连累其他华文老师连轴转着补，到最后工资白拿不说，一个不高兴就辞职，直接不管不顾的拍拍屁股走人了。这种没有责任心的人啊，我们老板也是招怕了。所以你这刚来，咱们就先把话说在前头，省得之后又旧事重演，这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吴老师的目光从上而下地望着怡筠，怡筠就算再笨也晓得，这目光的意思是让她识相一些，不要自讨没趣再继续问些无趣的话。
怡筠心跳莫名的厉害，此时此刻狭小的教室里自己只身一人，感觉真是渺小又羸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从手心看到五个指尖，然后又翻过手背来看。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她要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不去跟吴老师起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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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Kiasu：意思是“怕输”，源自于福建话“惊输”，这是新加坡式英语中的独特词汇，意思是害怕事事落后于人。这个词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新加坡人害怕失败、事事追求完美的性格。近年新加坡社会价值观调查中，“怕输”频频当选大热词汇。新加坡本地人也常常自嘲地把“怕输”作为新加坡文化的标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