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样从国内出来打工的我是见多了，好比我自己也是，咱们这样在新加坡找份工作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赚那点钱，吃上一口饭嘛。出来赚外快的，也别挑三拣四地觉得人家说话不好听，这钱进了自己腰包里，那都是落袋为安。又不是投资移民出来享受生活的大小姐，也别端着架子觉着好像委屈了什么。你看看我们这儿各科目的老师师资，澳洲、美国留学回来的本地人不要太多哦，还有本地名校硕士在读和硕士毕业的来做华语老师兼职，这哪个拎出来条件不比你这好的？你要知道，你能有这么个机会来这儿做全职已经是万幸了。”吴老师撇了撇嘴，想着又遇到个不开化的，便又对着怡筠说教了一通。
怡筠的手缓缓落下，目光落在拖鞋的鞋背上。她下意识地在拖鞋里面活动着脚趾，一会伸展，一会蜷缩，脚趾交叉轻轻摇晃着，有一种被包裹着的安全感。
“你这样不说话我很难办的，教小孩子上课也是需要活泼开朗一点的。你没来之前中介还跟我们打包票，说你肯定能胜任这份工作，现在看来…..”吴老师推了推镜架，显然是没有太多耐心继续跟怡筠耗下去。
“吴老师，误会了，我这人一向反应慢半拍，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来着。你们的建议我知道了，本来我也是来打工赚钱的，谈朋友那些事情离我太遥远了，恐怕也没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应付那些事。至于别的上课跟小朋友交流那些事，我可以胜任的，基本交流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们可以放心。”怡筠其实并不习惯变脸，但她还是把姿态放软了下来，方才憋住的气不动声色地往喉咙里咽下去。她是来赚钱还债的，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又发犟，她不断地告诫自己。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又被冲散了。闻言，一种胜利的笑容从吴老师鼻翼旁漾开，眉眼又瞬间恢复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得意和活络。她伸手拍了拍怡筠的肩膀，眼睛里的光在怡筠身上四处扩散着，显然很满意此刻怡筠是柔和又配合的。
“电脑桌面上有个‘P1-P3华文’①的共享文件夹，你把里面的练习卷和考卷都看一下，今天下午的课要跟孩子们复盘一下。还有一个‘P5-P6华语作文’的文件夹，里面有晚上作文课要讲解的内容，你也都需要一块看下。另外你要把我们这儿的教材预先熟悉下，有时候也需要随时替补帮别的老师代课。”吴老师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怡筠可以去做事了。
怡筠走向办公室，光线忽然又变亮了起来，空间仿佛也瞬间宽敞了许多。怡筠轻轻地舒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她至少可以正式开始工作了。
接送的巴士停靠在勿洛电子厂门口的时候，婷婷就看到一片米黄色的厂房矗立在一片草坪的后头。有一面墙上布满了爬山虎，蜿蜒曲折地向上攀爬着，看起来很是肥厚，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婷婷穿了一件牛仔裤和白T恤，到了工厂以后她便被带到了更衣室先更换了一身蓝色短袖的统一制服。第一天培训的时候，婷婷才知道原来中介帮忙签的是电子厂十二小时轮班的合同——也就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这样轮流交替白班和夜班。
在来新加坡之前，婷婷一直以为是来新加坡电子厂上固定白班的。这个时候她就发现上当了，当初那些合同细则密密麻麻的，又还有英文条款，她根本没有仔细去看过，也压根就看不懂。因而只是中介那么随意一说，便奔着看似高额的薪水签了这个合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来都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必须白天、晚上轮班的事实了。婷婷被分配到车间的流水线上进行电路板电子元器件焊接，还有质量检测的工作。
焊接的事看起来简单，实则做起来十分的繁复。在正式开始焊接之前有一套严格的准备程序，需要先清洁电路板的表面，确保是干净无氧化物的状态。然后再准备烙铁头和焊料、助焊剂，元器件需要放在板上，对齐引脚和焊盘。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便要将烙铁头接触引脚和焊盘，进行预热工作。紧接着送入焊料，覆盖焊盘和引脚，形成饱满的焊点，而后再移开烙铁，这便算焊接完成了。之后工人们还需要检查焊点，看是否有短路、漏焊之类的问题，再用酒精和毛刷清洁助焊剂的残留部分，这一套程序下来，也需要相当的耐心和细心。
在培训的时候，婷婷十分认真地记录了注意事项和全过程，但是到了上手实际操作的时候，她便开始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展现出应有的灵活。焊接需要把时间严格控制在2~4秒之间，一开始婷婷操作焊接的时候时间过短导致了冷焊点，后来刻意延长了时间又超时了，再加上她在烙铁与电路板表面施加压力的时候力气过大，直接让组件上的焊盘和迹线抬起，甚至电路板直接损坏。加工好的电路板都需要整齐叠放在蓝色的大盒里，一个盒子几公斤的重量，身形娇小的婷婷同时抱着几个大盒来回穿梭着，十分的吃力。有几次踉跄，还差点摔了一跤，这都引来了流水线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中饭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所有人几乎是跑着去食堂的。食堂的饭菜具体吃了什么，婷婷已经无暇顾及了，她只觉得脑子里连轴转着烙铁和电路板的身影，好像看什么食物都没有胃口了。开工并不算顺利，婷婷的频频出状况还是引来了车间组长的不满。在下班之前，婷婷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组长嫌弃她手脚实在粗笨，耽误大家工期。
婷婷到底是个年轻姑娘，一时间当众被骂懵了。她先在位置上磨蹭了一会，而后就觉得眼睛又酸又涩。她怕自己哭出声来，连忙低下头假装在整理工服和鞋子，不想让其他工友看到自己这副鼻红眼肿的狼狈样子。在来新加坡之前，她知道电子厂的工作并不容易，但是真正自己切身体会以后方才晓得，那些看起来高额的薪水实际上每一分都是工人的辛苦付出。一分钱一份力，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八点下班的时候，婷婷已经觉得腰酸背痛，有些站不起身来了。电子厂流水线车间的地面刷了一层亮漆，头顶的灯光落在地板上炫得人眼睛发花，也实在不好多看。拖着疲惫的身子，恍恍惚惚上了接驳的巴士，婷婷觉得自己这副身体好像已经不算是自己的了，总有种灵魂出窍，不知所以然的感觉了。
婷婷刻意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看着车窗外繁华的万家灯火是如此的美丽，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热带鲜花，在夜色下拼成一幅幅抽象油画，是那么的蓬勃而又热烈。她徐徐转过头来，看了眼车上或酣睡，或刷手机的工友，忽然意识到这种热带的美丽似乎又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在工厂接驳车上隔着玻璃看过路风景的无关路人罢了。
此时此刻，不知道谁的手机突然开了外放功能，一首齐豫的老歌《橄榄树》的乐声响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婷婷缓缓垂下了眼眸，卷长的睫毛一盖，温热的眼泪终究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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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加坡的小学分为P1-P6，也就是六个年级段。P1就是英文Primary 1，小学一年级的缩写，P2是小学二年级，后面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