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扎起来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刃一转，鲨鱼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
云珠倚靠在阳台的墙壁上，随手翻了下《老人与海》书的内页，书中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熟悉，即便是到了现在只要看到页数她都可以倒背如流。在过往孤寂的青春期岁月里，这是她难得的精神寄托之处了。阳光从窗台映射进来，指尖的影子像是沾染了一层清灰，每翻动一下书页都会让阳光浸染灰尘，旋即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将心中的坑洼逐渐填平。宋青离开庐山的一周之后，云珠重新收到了这本书。书的封皮内页已经有些泛黄，每一页都有翻动的痕迹，显然这本书被翻阅了许多次。这是之前落在宋青家中，云珠一度以为遗失了，没想到如今又重新回到了身边。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也好，人与书之间也好，一切东西都讲究一个缘分。缘分到了，便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尽了，便是强留也无用。云珠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宋青有什么交集了，但她仍旧还是感谢宋青最后记得将这本书还给了她。只有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时间是绵长中带着熨帖的宁静的。这时候她不会有任何的压力，只会觉得心中无限平静和舒适，无端生出对枯寂生活的感激。
这本书是母亲留给云珠的，就在当年她重新回到姑妈家不久之后。姑夫转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只说是吴玉凤跑了新华书店好几趟才买到的精装版。厚厚带着份量的书封，昭示着它的价格不菲。寻常买菜、买东西都一定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的母亲，却在买书的时候却是选择了最贵的版本。云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不会不懂母亲的用意，但即便如此，当时她还是无法正常去面对母亲。只要一想到在姑妈家的那场对话，她就没由来得觉得心痛，甚至觉得下意识就想躲避这一段回忆。
这种心痛是对母亲的恨么？云珠曾经问过自己，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带着《老人与海》这本书，从庐山到了上海，又从上海漂洋过海，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最后又从美国重新回国。这一路千山万水，兜兜转转，可以说这本书见证了她是如何从庐山小城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期间的艰辛，也不是可以予外人道的了。
此时此刻，迎着阳光云珠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胸口捂着的书籍冰冰凉凉的，仿若母亲那已经失去了体温的身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不敢去深究心底的答案。而现在呢？云珠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中又觉得十分酸涩。那会当着母亲的遗像面前，她是那么义正言辞地指责宋青是个懦夫，将他赶出了母亲的家。那么她呢？就那么正义凛然，理所应当么？
不…….或许某种程度上，她也是个懦夫……
那么多年了，她终于在这一刻可以正视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与其说她是在恨母亲将自己抛弃在了姑母家寄人篱下，还不如说是她恨的是自己。她是如此的渺小，竟然没有能力去保护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践踏着自己的尊严来换取她的生存空间，这是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母亲是个手恨灵巧的人，明明靠着自己制茶的技艺就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如果身边少了自己牵累，至少母亲的日子不过过得那么苦，也不需要如此卑微地去讨好姑母一家来换取对自己的照料。想到这些，云珠觉得阳光刺在眼皮上都有些隐隐发痛。她缓缓阖上眼眸，思绪又渐渐飘回到十几年前。
夏日的午后总是冗长，知了在树梢上呱噪地叫着。冰箱的压缩机“嗡嗡”震颤着，云珠的耳膜都跟着有些发响。中考成绩出来了，如大家期盼的那样，云珠顺利地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高中。不管怎么说，家里头出了个中考状元，姑妈、姑夫也是跟着脸上有光，喜气洋洋的，逢人就要说道个几句，仿佛云珠靠得好都是因为他们的缘故。甚至姑妈、姑夫的同事们都从新闻上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赶着来道喜沾喜气。
更有甚者，小区里的业主们自发筹款拉了个红色横幅，上面大字写着“恭喜本小区住户裴云珠在庐山市中考中一举夺魁喜中状元！”的标语。这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但凡从这标语下经过，自觉下巴都抬高许多，总觉得跟着女状元沾了个光，个个都是喜笑颜开。当然，让小区住户更高兴的还有房价，就因为出了云珠这么个争气的孩子，连带的小区的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并飙升到了庐山最热门的二手房交易盘子。这但凡家里头有个上学的孩子，谁都想住进这个小区来，仿佛这儿就是文曲星下凡的风水宝地。不管有用没用，只要住进来了，那就见者有份，也算跟状元沾亲带故，保不齐下一个状元就是自家孩子了。
云珠站在窗户前面看着过路的行人，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今天是她到学校报道的日子，从这个学期开始她就要在学校住校了。姑夫告诉她，说最近制茶的另外一个师傅病倒了，由她母亲一个人顶了两个人的活，所以可能没有时间来送她去新学校上学。云珠嘴上说知道了，但其实心里面隐隐还是期待母亲能来送她一程。可等了一天，都没有等来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云珠心里还是很失落。姑夫、姑母送云珠到学校的时候，看着周围的同学都是自己父母陪伴着的，云珠心里那种难过就更甚了。